黄石遇熊

(摘自《黄石 看上去很美》)

来黄石的第一个早晨,我们开车刚进公园大门,便望见一群美国人把车横在路边,纷纷倚着车门,手操长焦相机,如塑像般沉静,却带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我们小心开到近前……哦!路那边的草甸上有头鹿!

怕吓走鹿,人人哑然,相视仅一笑,暖人的幸运感不言自明。

放着四处可见的动物园不去,偏执著于钻进国家公园,隔着几百米偷窥动物的原生活动,这是美国人的一大乐趣:一家老小,车里车外,穿戴用度,样样专业,然而文明世界的成就仅限一条窄窄的公路,路那边便是找不到一粒烟头、一张纸片,几千年不变样的原始和苍凉。

我也停下来围观。此时身边一个老太太抑制不住兴奋,貌似专业地跟我耳语道:“这是一头重量级的驼鹿,头上的角分7个叉,野生的很少见。”

看过一阵,我们驾车离开。没走多远,只见路边山坡很远处,有个黑洞洞的大家伙伏在草里,静如巨砾。举起望远镜,我惊呼:“是野牛,北美野牛!”

你大概在电影里见过类似的场景:几百头健硕的野牛炸了群似的狂奔,身后一个牛仔紧追不舍。没多时,几十头野牛应枪倒下。再过很久,无垠的北美荒原上尽是累累的牛头白骨……

野牛是美国特产,在一百年前的北美大陆上,曾数以千万计。它们性格温驯、头憨体壮,构成了印第安人赖以为生的衣食来源。但之后西拓的美国牛仔,为切断印第安人的食物来源,开始灭绝性地屠杀这种无辜的生灵。数十年时间,野牛几近灭绝。如今,美国中西部的牧场上,成群的肉牛奶牛四处游荡,却再难觅野牛的身影了。

如今这头孤零零地卧着,举起望远镜,除了毛乎乎的头上顶着一对锃亮的尖角,皆黑成一团,不辨眉眼。我学着老太太那样,神秘地招呼路人说发现野牛,结果路人多态度冷淡,笑笑就走了。

美国人对各类动物忽冷忽热的态度,让我不解。钻到车里继续赶路,没走几步,竟发现面前聚着一大群野牛!黑黢黢、密麻麻,约三四十头,像苍天撒在大地上的一把芝麻。

“都说要灭绝,哪生出来这么多?”我们兴奋而疑惑。驶近牛群,发现几只母牛护着小牛们正过马路,见车来,仍走得四平八稳,不乱方寸。同时又有几两车从对侧开来,都像等红灯一样停下来。人也并不出车,只从侧窗伸出个相机,捏几张。牛群好像懂事一样,见人多起来,略显羞涩,有几只前脚踩进路牙儿,便抽回来,给人让路。见我们不走,便又提腰一跃,几步上了山坡,摆着尾巴,稍稍回首俯瞰。

没想到黄石的野牛竟成群,难怪路人都见怪不怪。就这样,在人牛默契地互让中,车走牛过,有序如红绿灯指导下的十字交通。

西进、淘金、屠杀野牛——这是美国人一百年前做得好事,而眼下,他们面对野牛,谦和而淡定,带着一种赎罪般的尊重。

继续走在路上,我们开始习惯和一群群的野牛礼貌地擦肩而过,但山坡上的两个人又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他们全身防寒服,撑着粗壮的三脚架,守着天文望远镜一般的长焦镜头,在雪地寒风里格外抢眼。直觉告诉我,那里必有非常的发现。

走上前,他们说很远处有头灰熊,守着一头鲜血淋淋的驼鹿,已经有两天时间了,熊要彻底吃完,才肯离开!

这简直是个动物世界般的故事,我惊讶得似信非信。目之所及,毫无察觉。那人指指自己600毫米的超级望远镜头,我蹲下来,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一只硕大无比、棕黑色的灰熊,懒洋洋地趴在河中的一块巨石上,身下压着一摊血肉模糊的碎尸。它身旁缓缓流过碧蓝的溪水,不时有几只乌鸦盘旋而下,意欲分一杯羹,这熊便挥掌拍去,从远看去,好像人在哄苍蝇。

“这家伙要冬眠了,为了节省能量,它这几天醒了就吃压在身下的鹿,饱了再睡,不吃完,多一步也懒得走。”身边的游客跟我续讲着这头熊的传奇。

一问才知,他们也刚来,故事是从一个护林员嘴里传出的,大家一传十、十传百,都纷纷来隔河遥望这头懒得出名的熊。于是,这个故事就像直播一样,伴着人们的好奇心,平行地推进演绎下去。人们即便住进旅馆,躺在床上,也会琢磨着几十公里外的那头懒熊有没有吃完它的大餐,多长几斤过冬的肥膘。这种乐趣是被寒风冻过、白雪埋过,是从赵忠祥那儿听不来的。

就这样,我们产生了一种错觉,搞不清自己在哪里,也分不清这些新鲜的画面,是精心安排自然的结局,还是被自然无意安排的巧遇。

到了晚上,出公园大门以后不远的地方,又遇到了一群驼鹿。这次的舞台背景不是枯黄色的草坡,而是一家旅馆的门前。起初,我们以为鹿群是旅馆为了吸引游客的噱头,可鹿群左右既没有围栏,更没有牧场。再细看,才发现旺季过去,旅馆已经关门。这群鹿竟是来吃旅馆门前草坪的。有几头脖子足够长的,在踮着脚偷吃吊在旅馆门前的花盆。这群鹿都是没角的母鹿,后来发现它们的首领——唯一一头雄性,数数,头上的角竟然也分了七叉。

来黄石之前,盛赞黄石的声音不绝于耳,等真的来了,第一天的故事便如此精彩,精彩得似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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