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我们没有精力来研究莎士比亚初到伦敦,是走哪一条道路?步行或是坐车?我们只想知道莎士比亚到伦敦后谋生的大略状况。他以一个乡下人身份来到大都市谋生,作马夫、作仆从,这并不辱没他后来铸成的伟大人格。反转来,我们也许还从这些事情上看出他的伟大人格的由来。我们总不能说,莎士比亚初到伦敦,即得到不致受绅士们鄙视的社会地位。他在二十二岁到伦敦,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没有身份可为凭借,更没有师长的提拔,完全是一位自力更生者。他也许很幸运,逐步上升,在得意中忘去在乡间的一切困苦、受辱。但是,他在乡村中养成的笃实诚挚精神,却始终隐伏在心内。他在伦敦的初期,在表面上,确很顺利;从他的作品,即可见出。(关于他的人格,在作品中的表现,我们将在下节评述)。仅从他的生活来说,我们只晓得结交了几个伯爵,如Southampton和Herbert等。现代莎士比亚学者华莱士(Wallace)考据他,曾居住在一位法国的流亡者的家内。这些事实,不论确实否,只表示他的社会地位,逐渐改好。从各方面看来,他对人,总是从好处看,他对人(在著作上亦有所表现)不随便发些粗俗的牢骚;不像后来的狄更司、萧伯纳等,对人、对社会,脱不掉有一种近似愤世嫉俗之类的感情。在“献给Southampton诗”上,可见他的情感与心灵,始终是平衡的。批评者虽然说它缺乏血肉生命力,或为“一对冰房”,但从丰富的思想与同情上,却显出心灵蕴藏着无量的宝藏。我觉得莎士比亚的人格,在这些时,已经鲜明了。伦敦帮助他的人格上升,也使他心志坚实,对自己对人类都满怀希望。靠这一线光明,任何愁苦悲痛,也不能摧毁他了,虽然他一生都受悲愁包围。
⑤我们决不能说莎士比亚心中无悲痛。因个人利害而有的悲痛,可以削减到微不足道,但为他人,为人类的利害带来的悲痛,却随人格的升高,而悲痛愈深。有人说莎士比亚在伦敦的生活,一度顺利后,又一度颓唐。有人说,这是因为他的好友Southampton被拘禁,失去友恃;这是极勉强的猜测;有人研究他的十四行诗,认为他的悲思,是由于诗中所写的Mary Fitton,她是他的情妇,但是后来情妇把他抛弃了,他愤而写悲剧。所有这类考证,我们都不敢轻信。有一点则是真实的,即他的人格愈高,他的奋斗愈艰巨。生活上的酸甜苦辣,他都经验过,他的思想感情,自然会伸缩自如。人格已成型,他必然会让生活逐渐收敛,决不会无端散发。但也不会对一切困难苦痛,谋求躲避。他虽然有抑郁,但与一般从绝望中发出的抑郁,有大差别。他的抑郁,引导我们走的路,是希望之路,是入世。个人的人格,最初如果不是健全的、纯洁的,往后也决不会承受得住苦痛的袭击。世上许多人,偶一经受挫折,一受悲痛,便心绪颓唐,愤世嫉俗,惶惶不可终日。虽然有时不免骂人为兽,而自身却已变成了一只最野的兽。唯有那人格已经成型、并提高,脱离兽性很远,才能真实过“人”的生活,并且能够达观地对待苦痛、悲哀,并能善用它、使之升华。莎士比亚,很可能走的就是这条路。我们很可以说,莎士比亚对人生,既能使个人的悲哀,与人类的悲哀,分别来看,又能使之结合起来看,这就使他的悲哀,不能不变质、升华,成为更高的悲哀,以致悲痛了,这在哲学上就叫个人与群体的合一。他是现实主义者。他用此代替了中外哲学史上所谓的天人合一。
⑥莎士比亚晚年,仍回到家乡去。这使他的抑郁,更为纯化。他的生命,从何处来,现在仍又回到那里去。面对生命的来源,细想想一生在世上绕的一大圈,不能说不是增长人的聪明和智慧的。我们要彻底知道生命么?试问,如果只在一个点上细想,而不从线上去细想,这样追怀反省,会有什么收获呢?孔子不能在周游列国时“从心所欲不逾矩”,必待归来著书立说,细思往事之后才做到,这例子似乎也可应用于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老年归乡,或许有其外在原因,但这主要属于内心的要求,则是无可怀疑的。他必得这样,才能更清楚而又能从整体静观人生。莎士比亚在生活上演出的仍是一场“忠于生活”的戏剧。他没有超出常人的地方:由欢喜而悲痛,由悲痛而宁静,于是一块白幕布从上吊下,由亲戚朋友口中述说,“他死了”。他的悲,也许正是这种悲。那是命运所不能逃避的。我们的奋斗,也为力甚小。或者换一说法:这就是“人”的悲哀,也是“存在”本身的苦痛,不过莎士比亚能洞识到底罢了。他虽然死了,但却保存了一个完全的人格,即表露在数十本戏剧和几篇长诗中的作者的人格。他没有虚度年华,他能静观地发挥“人”的意义,能为我们人类铸造成一付很优美的内省的明镜,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D]生活的叙述,也许很平淡。关于莎士比亚本人的个性或性情,我想,他生时的朋友所叙述的,将是很可靠的信息。
①朋友们看到的莎士比亚,都觉得他,很可爱。只有一个同时代的人,名格林(Greene),才带着嫉妒骂他为“用我们的羽毛装饰起来的暴发的乌鸦,……一个每样都懂一点、但对每样都不精的人”。但莎士比亚的友人H.Chettle却为他辩护说:“就我所见,他的风采,彬彬然有礼,亦如他的身份之优越”。至于广大的崇拜者,则认为“他作事正直,可证他是一位诚实人;他的著作诙谐有趣,可见其艺术相当成功”。
②他的博学的友人本·琼生(Ben Jonson)说得更具体,“他在天性上实在是忠实、开朗而又豪放,他有一种优美的想象力,勇敢的见解,温和的面目,……他的机智,是在他自己的掌握中,但愿他能控制它。有许多地方,他所写的,不免是可笑了,但他用他的好处,把他的坏处抵消了,他可被赞美的地方,比可被宽恕的地方,多得多!”
③有人说,莎士比亚的生活,在友人的记述里,留得太少,这是因为他的生活很平衡,无显著的特点。这也许是真实的。但仅就友人留下的少数叙述而言,已足以证明莎士比亚的生活,仍有特色可言。尤其是本·琼生的赞辞,使我们相信他的人格,不是一个寻常人的人格,藏在抑郁与幽默的后面,有他的庄严的、伟大的生活的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