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莎士比亚的人格(1)

一 莎翁人格的来源与生活的开展

[A]人格乃是一种价值上的存在,不是一种实物的存在。因此,要了解一个人的人格,不一定要全部知道其人的生活。凡属作家的人格,都反映在他的成熟的作品和生活内,从每一角落,都可窥到全体。

[B]人格,既是价值上的存在,那么,对它的理解与评价,就不能和对事物的事实判断与评价相同,一半要看评价者自身的主见。所以,人类的一切评价,最后都很难一致。无怪历来莎士比亚的批评者,根据各时、各地、各人的差异,结论或评价或解释都大不相同。这是不能勉强一致的,也不必勉强一致。

时代的偏见,个人的偏见,总是我们客观地了解人格的障碍。平常人,脱不掉个人偏见或地域偏见,常常是以他的最低的或较低的人格标准,来猜测较高的人格,亦即古人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能超出自己,实际,也无法了解他人。

然而,即算是能够去掉了个人偏见,很多人仍免不掉有时代的偏见。有的人,勇敢点,一直承认时代偏见。因为要摆脱时代偏见,要比摆脱个人偏见,还要困难百倍,只好承认它,甚至认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办法。这办法,对否,我们在此不讲。不过,在我们了解莎士比亚人格这一问题上,有时,即使我们超越了时代偏见,但从彼此人格的差异所产生的差异见解,亦无法避免。莎士比亚可以自其客观的态度,对我们人类有清楚的了解,但我们却很不容易保持莎士比亚般的客观态度,因此,恐怕也很难真正了解他。不过,我们仍想尽我们的能力去了解一番。这也是我要写这篇文章的动机。

[C]要了解莎士比亚的人格,自然,还得从他的生活说起。他留下的个人生活记录不多,但仍有不少确切不移的个人生活事实,足以帮助我们对他的性格、人格的了解。从此,也可窥见他的人格的建成与开展。

①近代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其考据,都很细微,但总嫌其琐碎。我们似乎不用去管他是出生在1564年4月22日,或在23日?也用不着去管他生于自有房屋的东一座,还是西一座?对于他的家庭环境,只想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位在乡镇中以很少的本钱、经商谋利的人,就够了。这个事实,大概也不会有人起来驳倒。大约,当地区域不大,个人要想在商场中谋生,必得对所有经营,都很熟悉,比如,糖也好,油也好,肉也好,布也好,都要知道一点。生意,有时顺,有时也不顺。顺时,乡镇人都来称颂你、祝贺你,要你作保甲长、乡镇长、帮会首领;但是,你如果到了逆境,谁也管不了你。你只好独自痛饮一杯苦酒了。说不定,有人还会奚落你。据一般传记书上说,莎士比亚的父亲,就曾遭遇过这种坏命运。

②莎士比亚在幼年受过若干年教育,中途因家境破产而停学,这也用不着怀疑。他在这时期,不过十三四岁,人格尚未成型,任我们考证他住的初级中学校,如何与伦敦的伊顿学校齐名,也无用。我宁愿赞成Frank Harris的意见,相信莎士比亚早年环境不好,乃是他后一生的幸运。因为,他能早日与真实的社会生活相接触;那劳苦工作的半苦半乐,以及有些乡民的趋炎附势眼光之可恶,一齐糅杂在胸中,很可从这里更清楚地看透人生。他会和父亲一样,因为要在乡下经营各种不同的商业,不得不和各种人士往来,他因此,也学会了用各种不同的态度与方法去了解他人。他的一生,不曾陷入狭小的个人主义思想阱内去,恐怕都是早年就有这些宝贵经验的原故。

③他在十八岁时便与一女子,经自由恋爱而结婚了。六个月后即生一小孩;二年后,又增加两个。这真是一件大事。即使他精神饱满,好戏谑,好恶作剧,到这时也不能不收缩、收缩了。他是否因经济吃紧而去伦敦,是否因不满妻子而去伦敦,或者是否因偶然去伦敦观光、便留下,我们也不想细细追究;我们认为这些情况,即使属实,也不是他的人格铸成的决定因素。我们只觉得莎士比亚的生活,在十八岁前,必是自由的,而在十八岁后,他必不自由了。至少,以后的自由,必须奋斗而后得;人生,也许本就是一种既由自己封闭,而又由自己开启的过程:如果是这样,他的人格,必是先把自己封闭了,然后又从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我们从莎士比亚后日的整个生活和整个人格看来,他从未将人生一切遭遇,视为是由环境支配的。他不怨天,不尤人,可知像他这样的人,不至于在生活中从自己以外去找原因与解决办法的。“解铃还是系铃人”,他在“解”与“系”上的努力,恐怕就是他的人格的最基本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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