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随笔》(12)

年龄

我朝思暮想,希望长生不老,益寿延年。

要做的事情太多,而且自己坚信不移、义不容辞的作曲工作堆积如山。为了把这些事情做完、做到底,需要足够的时间,因此时刻想着要长命、长寿下去。

既然如此,平时就得留意健康,多听名家指点,早晚服用营养药、消化剂、排毒丸,戒酒节烟;诸如劳心伤神的作曲、写作等危险工作则敬而远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大概会永葆青春,身体健康。然而,这样一来,要做的事情一事无成,本来坚信该做的工作不能做。想长寿的理由是因为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如果要做和自以为义不容辞的工作无法做,也就没有必要长寿了。果真如此,不仅不需要长寿,连活着也没必要了。没有活着的必要,就不需要活着。

To be or not to be (生存,还是死亡)我想长寿,所以特别喜欢长寿的人。同理,讨厌短寿的人。在大批青年为国扛枪捐躯的时代,我觉得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生命浪费。但既然是为了祖国,我并没有讨厌过去送死的青年们。不仅如此,在自己青春年华之际也做好了冲锋陷阵、战死沙场的准备。然而在远离战争的和平时代,每每听到正在学习的学生死于赛车,死于登山失败,死于野蛮的高班生虐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有一次看纪录片,画面上出现了登山队学生遇难的场面,那些留下为死难队友守灵的家伙,全然不顾亲属的哀痛,竟慷慨激昂地高歌什么“阿尔卑斯的雪呀……呦呵!”之类,看到这里,我已经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正是他们轻率鲁莽的登山计划,造成同伴遇难,使舆论哗然,给当地和社会造成恶劣影响!他们居然不思悔过,厚颜无耻地把死者装扮成受难的英雄,还置家属的悲痛于不顾,放歌高唱,简直是荒唐至极。我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这帮家伙排成一排,抡圆了抽他们的嘴巴。蓦地发现,自己的头发竟在电影院的黑暗中向上冲起!我不禁感叹,原来“怒发冲冠”不是凭空臆造。

被虐待致死——当然是虐待者可恨,但是我真不明白,干吗等到被虐待死呢?肯定他有种种原因没能成功逃跑,但是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给毁了,实在令人惋惜。

至于玩赛车,简直荒诞透顶,荒唐至极!在一个根本没有时速一百五、二百公里的公路的国家,难道应该允许高声叫卖“能跑一百五、二百公里”的赛车吗?这对头吗?有卖还就有买的,我简直无法理解如此荒诞透顶的事和荒唐至极的人。当然我也根本不想理解。

有一位大实业家,叫松永安左卫门,已经九十高龄。我们不曾谋面,只是在一本杂志上读过他的访谈,或是谈话笔记。他的见解都那么充满青春活力,令人吃惊,我深受感动。其中有一段话特别令人难忘,他说长寿的一大好处,就是比他年长和让他讨厌的家伙都死了。我想,这话不是俗人可以脱口而出的。一般人无非说因为年长者、同龄人、好友都相继去世,让人伤感之类而已。可他不说这话,这种强悍的神经让人折服,反而有一种至深的哀愁,感觉更好。

我曾有幸一睹尊容的最高龄者,是骏河银行会长、一百零一岁的冈野喜太郎翁。可惜,他今春一百零二岁过世。去年秋天,应该行行长冈野喜一郎的邀请去沼津旅行之际,参观了他的庭院,有幸向正在做日光浴的仙翁致注目礼。

我就喜欢长寿,不能不为之感动。怡然自得、仙风鹤骨的老翁端坐在那里,白光耀眼,已经完全超出了老人这一概念的境界。我感到,从那跳动了一个多世纪的心脏、呼吸不止的肺升华出一种超越任何机械性能的卓绝之美,令人眩目。同时我看到,在那耀眼的白光中,洋溢着不可思议的青春活力。

蓦地,我想起萧伯纳的话。

“把年轻交给那些年轻的家伙,未免过于骄奢。”

(1965.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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