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10)

已近正午,阳光将墙壁照射得格外亮堂。偶尔有风吹过,垂条或松攀的爬山虎枝便簌簌作响,倒也是一场声宴。

幽芷侧过脸问:“这是什么地方?”

沈清泽走在幽芷的身侧。

只是在身侧而已,隔着一两步远的距离,并没有太靠近。他知道上一回他已经吓着她了,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听到她轻轻暖暖的声音,一边开门一边答道:“这是我在双梅的小别楼。”推开门后,侧身望着她道:“里面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听他这么说,然而心中还是有如鼓在敲,并不安心的。忽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幢陌生的洋楼,一个还算是陌生的男子,任谁都无法安心。但他那样笑望着她,那双眼有如湖水一般明亮光泽,似乎在等着她做决定。

最终,她举步进了门。

只是忽然间觉得,应该相信他。

(7)

今年的初雪终于降了。

学堂今天不用上课,幽芷在房间里翻着前些日子所讲的内容,捧着一杯菊花茶捂手。菊花茶的热气渐渐弱了下来,似是被剪的烛,逐渐暗淡。

雪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降的,大约是昨天夜里。昨日下了一天的大雨,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烟笼屋瓦水笼纱。昨天上午,幽芷从窗口望出去,屋瓦浮漾着湿湿的流光,被雨点弹动的惊悸腾腾欲掀起。然而到了晌午时,雨的滂沱渐渐弱了下来,似谁冰冷的纤指在屋顶拂弄无数的琴键,把晌午一下奏成黄昏。

然而到了今日,却飘成片片雪花,斜飞入疏林深处。

外头真真是个银装素裹的天地。

满目的莹白映着幽芷的眼,耀眼夺目。

虽然上的是新式学堂,但幽芷倒还是爱国学些。

然而她怎的也没有料想到,沈清泽竟也爱读国学。

那一日,幽芷倒是吃了一大惊,却也欣喜了久久。

那幢洋房的里间是他的藏书房。楠木檀红的书架,镂空花印的雕案,旁边是一伏木案,上面还端正着一只五彩瓷杯,颇是一番古味。

然而幽芷真正惊讶的却是他那般多的书。整整的几十排书,齐齐地列着。

他看到她从惊讶转为欣喜,看到她眼中的神采光芒,微微笑了。他某日偶然晓得,原来她最爱的倒不是脂红花艳,却是寻常女子不大上眼的书。起先他有些讶然,片刻后却了然笑了,若她真同寻常女子庸脂俗粉一般,那是根本衬不出如此的清秀灵动的。

于是他带她到这里来。

他知道自己左右存着点私心,但他真真是想让她高兴的。

她一直靠在书架旁,那么多的书,看得她目不暇接。稍微高了一些的,她便仰起头,微踮着脚,脸上尽是孩子般的笑容,就似孩童央了好久终于尝到一粒果糖般快乐。她看到《诗经》《论语》《楚辞》《二十四通史》《资治通鉴》,甚至还有一些书法名家的拓帖。

她忽然不经意间转过头,整个屋子里很静,静得只是她一人的声音:“你也爱读国学吗?”他“嗯”了一声,走上前。她依旧转头望着他,轻轻地道:“我一直以为,留洋的人都是看不上国学的。”他扬了扬眉,道:“那可不尽然。这些书我打小就开始读。”她闻言回过头,果然,好些书早已毛边了,仿佛被人翻了千百遍。

没有茶,也没有暖手抄,但屋子里并不冷。

也许是因为有书作为话题,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冷硬。他们聊了很多,从唐诗宋词,到近现白话文,最后聊到了他留洋的事。

他用手指勾画木案上的五彩瓷杯,挑眉道:“留洋是父亲的意思,其实我倒是不大在意的。”她望着他勾画的手指,脱口道:“那你想家么?”

如此女孩子气的问话,他听了笑出声来。她也自觉这种问题问一个男子不大合适,垂首颊渐绯。然而他竟正色回答了:“去法国之前我曾在日本留学了半年。”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时我去了好几次冲绳岛,他们唤那片海作中国海,我有时就那么在海边坐一个下午,眺过那片中国海,想,对岸是不是家的方向。”

她听了他的话,倏然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某一处,穿过她的脸,似乎在某处虚无。她从他俊朗的眉眼忽然看到一点点寂然,一股莫名的酸涩刹那在心间蔓延开来。

就这样沉默了久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彼此的呼吸。

然而他心里是高兴的。

他知道,此刻她并不设防,并不想躲。

但他是贪心的。

他晓得,自己是贪心的。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