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11)

菊花茶的热气最终一点也没有了,连最薄的白雾气都不见了。幽芷忽然发现,书本上的字竟慢慢流动起来,拼成了沈清泽的眉目。

怎么竟会想到他?

幽芷被自己一惊,自觉书怕是看不进去了,愣了愣,猝然起身下楼。

家里头今日很清静,三姨太一大早就和李家太太去茶馆子搓麻将去了,虽是满目飞雪却也拦不住麻将的诱惑。小弟的外婆思念他得紧,一个星期前就带世沣回乡下,说是要好好住些天。只要少了这母子俩,尤其是那张喋喋不休的刀子嘴,家里登时清净许多。

幽芷下了楼,正遇上楚太太,忙唤道:“太太。”楚太太待幽芷是极好的,如亲生女儿一般,亲热地拉住幽芷的手娓娓道:“芷儿啊,今日天寒,早晚可得好生注意,莫给受了凉。”幽芷笑着点点头。

一边走,楚太太一边道:“等天放晴,我带着你和兰儿去做些新冬衣吧,也快近年关了。”又回头问:“挑什么色的布?”幽芷想了想,道:“水草绿吧,我一直想做件这个色儿的衣服。”楚太太一口答应道:“好。”

她慈爱地拢拢幽芷的发,温和道:“芷儿生得这般白皙,穿什么色儿的都好,兰儿就不若你。”幽芷倒不好意思,羞涩笑笑:“姐姐才好呢,看上去就很活力。”楚太太笑道:“她呀,哪里像个女孩子,你看这又不知跑哪里去了。大雪天的,唉,恁地叫人操心哪!”说罢摇摇头。幽芷宽心她道:“太太,姐姐向来很妥当的,不会有什么事。”

两人正说着,走到客厅里。忽然听到有人按门铃,张妈忙急急地穿过天井去开铁门。

不一会儿,一人推开大门走进来,却是一中年男子,头发向后梳得油亮,披着件黑色呢大衣,肩头落了些雪,一进屋子慢慢融化开来。

幽芷隐约觉得这中年男子有些面熟,但并不知道究竟是谁。

楚太太一眼就望出来,上前热切道:“金先生,这大雪天的,你竟来了?快,快进来!”又对张妈说:“张妈,快去给金先生沏杯茶来。”

那金先生身材矮瘦,眼小,这么一笑到眯得更细:“楚太太,不必客气,金某自是熟友。”

幽芷这才想起来,这人是父亲多年来生意上的往来友人金广进,在广州也有两家面粉厂子,很是财大气粗,手指上套着两只金灿灿的招财戒指。

楚太太已经回过头对幽芷说道:“芷儿,去书房唤你父亲,就说是金先生来了。”

幽芷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转身上了楼。

却不知,背后一道视线,一直注视着她,直至不见。

还未到书房,远远便听到楚卓良闷闷而猛烈的咳嗽声。幽芷担心地蹙眉,于是愈加快步地向书房走去。

咳嗽声愈听愈闷,似要将肺也咳出来一般。幽芷一阵揪心,一把推开书房门。

“爸,您怎——”

话未说完,却戛然而止。

入眼是触目的红,斑斑的血迹。

楚卓良未料到会有人进来,平日但凡他在书房里旁人都是不会来的。然而今天突然有人瞬间推门而入,抬头望去却是芷儿,楚卓良慌忙乱地将帕子隐到身后,强忍着咳意,强颜欢笑道:“芷儿,你怎么突然进来了?真真……吓了我一跳。”

幽芷原本已被那斑斑血迹惊骇住,又见父亲如此强颜欢笑,眉头却因痛楚不住地皱缩,心中犹如有一把刀生生地绞着,痛得她不敢出声大气,眼前迅速蒙住一层茫茫水汽。

然而她不敢哭。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敢哭。

她怕她这么一哭,父亲会更忧心,更慌乱,更急得身心愈差。

楚卓良胡乱地收拾书桌,文件左右散摊又拢齐,但趁势将帕子掖塞进书堆里,又慌忙地不住抬头,零碎道:“这桌子好久没收拾了……咳咳……芷儿,外面的雪挺大……”

半晌,幽芷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不似平日般软暖,哑得有些模糊:“爸,金先生来了。”

直到父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幽芷仍立在门口。

许久,摊开手心,赫然一排深深的指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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