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夜,郊野,玉姑一脸怒气地射击着香火。妹仔靠树坐在地上吹着口琴,一会儿是粤剧,一会儿是《马赛曲》。
而正良在屋内手握十字跪在床前:“神啊,你丢弃了我们,使我们破败。你向我们发怒,求你使我们复兴……”
可言提着酒壶,醉醺醺地顺着河边走着:“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岸边有几条花船,一个30岁扮相妖娆的疍家女,拉住可言:“哟,小哥大才,走路还在吟诗。”
可言:“这不是可言的诗,你爱听,可言还有。”
疍家女:“爱听,爱听,‘可怜’请到小女子的船上来吟。”
“你……你不是小女子……” 可言看着疍家女咕哝。
疍家女边拽边在可言身上摸索:“我的哥,有银子没有……没有,这身衣裳也行啊。”
可言挣扎着:“可言不去船上,大清就要沉了,就要被两个强盗,给,给打沉了。”
“不去船上也成,你我打天醮。”疍家女拖着可言走向灌木丛。“你,你要作甚?”疍家女抱着可言倒在灌木丛后:“小哥,不会是头一遭吧?”
“两个强盗,打仗,大、大清,就要不大清了……你,你要干什么……” 可言的声音含混不清。
玉姑击灭两支香火,把枪递给妹仔:“妹仔,你来!”
“免。”妹仔继续吹琴。
玉姑在妹仔旁边坐下:“你可真怪,儿时那么喜欢枪炮,大了,倒厌烦了。”
妹仔放下口琴:“不是厌烦,是这世上存在那么多有趣儿的事,妹仔什么都想试试。”
“长不大!”
“妹仔本想一生快活,可……这些日子,好像什么都没有意思了。”妹仔叹气。
玉姑:“东洋鬼,西洋鬼,在我们的家里火并,当然谁也快活不起来。妹仔,我们去日本吧?”
“去日本做什么?”
“日本人跑到中国杀人放火,你我为何不能去日本做同样的事?我要专杀那些当爸爸的!”
“何意?”
“子不教,父之过!”
妹仔笑:“我二人也不知谁未长大。”
玉姑叹了口气:“我就是恨!自打缠了这双脚,心里便一直恨恨的,可又不知如何将这怨恨泄出!”
妹仔同情地看看:“玉姑,你的脚只是残疾。路走得慢些,并不那么容易看出。”
“用不着劝我。”玉姑捶着脚,“我就是恨!就是恨……”
妹仔紧忙拉住:“玉姑,别这样,别这样。”
玉姑道:“妹仔,要不你娶了我吧。阿妈说,女人只要成了亲,就会变得像她一样安命。”
妹仔笑道:“好啊,你若愿意,我明日便对阿爸、阿妈讲。”
“不不不,这话不算,不算。玉姑宁死,也绝不想做阿妈那样可怜、懦弱的女人!”
“随你。”妹仔笑笑,接着吹琴。
可言出了灌木丛,只穿着短裤,抱着精光的膀子,狼狈跑向自己房间。正良正好撞见,大惊:“二弟,你这是……”
可言抱住正良大哭:“大哥—,可言我……可言我……大不清啦!”
清晨,内宫庭院,阿尔萨兰擦着发梢上的雾水,匆匆而行。“阿尔萨兰。”听到有人唤她,阿尔萨兰回头一看,慌乱跪下:“皇、皇上,奴婢给皇上请安。”
光绪笑笑:“起来,是去皇额娘那请安吧?我们一路。”阿尔萨兰爬起,忐忑不安地垂头随在光绪身后。
“阿尔萨兰,你回来这么久,我们也没说说话,过得还好吧?”
阿尔萨兰偷眼看看光绪,颇为心酸:“托皇上的福,阿尔萨兰过得还好。”
光绪看看身后太监:“别跟得那么近!”太监站住。
光绪边走边道:“什么托朕的福,朕自己都是个无福之人。其实,我们差不多,都是别人叫我们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一对儿提线的木偶罢了。”
阿尔萨兰扑通跪下:“皇上,您千万不要与奴婢如此相称,奴婢万万承受不起。”
光绪看着阿尔萨兰,颇感辛酸:“阿尔萨兰,朕看见你,就想起那枚玉簪,想起珍妃,就像在大牢终于见着个探监的,想说几句窝在心底的话。可是,难道连你……”
“皇上……”阿尔萨兰感动得有些颤抖,眼泪汪汪,“皇上,阿尔萨兰过得一点儿也不好。阿尔萨兰名曰嫁人,名曰大福晋,实则只是个守着冰窖的木头桩子,一个活死人。”
光绪沉默片刻:“婚姻不幸,人生还有何幸?阿尔萨兰,朕也是名曰天子,名曰大皇帝,实则,连搭救你这么个小小女子的本事都没有哇。”
“皇上……阿尔萨兰能有皇上这句话,这辈子再没什么可抱屈的了。”阿尔萨兰深深伏身。
“起来吧,阿尔萨兰。”光绪看见什么,大步向前走去。
不远处,隆裕正看着他们。
阿尔萨兰看见,慌忙擦泪爬起,奔到隆裕面前跪下:“奴、奴婢阿尔萨兰,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一起去见太后。”隆裕向前走去。
“是,娘娘。”阿尔萨兰爬起,惊恐地看看隆裕。
隆裕显得十分平和:“阿尔萨兰,仗着太后还宠着你,多去瀛台看看皇上。”
阿尔萨兰慌乱:“皇后娘娘,刚、刚才……”
“我说的是真话。皇上可怜得很,一冬一春,窗户纸破了都没人敢糊,你若胆子够大,抱两床厚被子过去。” 隆裕说着,“你知道,皇上他压根儿就没有爱过我,我又打心底畏惧着姑母,有劳你啦。”阿尔萨兰愣在原地,同情地望着隆裕的背影,两人默默地入颐和园蚕房。
蚕房的蚕架前,慈禧拿起一张满是蚕子的纸看着:“哟,今年的春天真是太冷啦,可怜见儿的小东西,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看来,亲爸爸得帮帮你们。”
隆裕:“皇额娘,在蚕房支个炉子吧。”
“不妥,蚕离着炉火有远有近,会出的不齐,大大小小的不好侍弄。阿尔萨兰,来来,你们这些妞妞每人包一张,揣在贴身肚兜,慢慢地孵。”
宫女们笑起来:“老佛爷,您是要我等做蚕婆吗?”
“尔等都是八旗女儿,在家时哪个不年年孵蚕?记着,这阵子都打扮得俊俏些,多想些美好的事,到时我要比比,看谁的宝宝生得最为漂亮。”
“我的宝宝肯定最美!……我的蚕宝宝最美……”宫女们欢腾地挣抢蚕子,用纸包着。
慈禧包了一张,递给阿尔萨兰:“阿尔萨兰,我算了一下,你揣着它,到了广州正好孵出。”阿尔萨兰跪下捧接,惊问老佛爷。
“回家吧,你毕竟只是大姑,既不是宫女,更不是皇妃。” 慈禧话里存音。
阿尔萨兰惊惧:“老佛爷……”慈禧已走向门口。隆裕亦惊恐看着。
慈禧边走边道:“蚕这小东西很是有趣儿,从爬出壳,到吐完丝,就那么一二十天,然后变成茧,等着被活活煮死。说起来很是可怜,但,这就是它的本分。如果谁觉着心疼,把蚕茧铰个口,将蛾子放生,不但那茧无法抽丝,变得一文不值,即便那蛾子见了天日,也多活不了几时。”
跟在后面的阿尔萨兰垂头听着,隆裕则瑟瑟发抖。
“阿尔萨兰,别恨我,别想着无儿无女,老太太让你怀里揣一堆小虫子玩。我是让你明白一个理儿:没有什么美的不是丑的,没有谁活着不可怜,各尽各的本分,才是最最要紧的。”慈禧冷冷道。
夜晚,瀛台涵元殿的窗纸被吹得呼呼作响。值夜太监冻得瑟瑟发抖。忽然,值夜太监发现什么,大呼何人!“是我。”阿尔萨兰抱着两床很厚的被子走来。
太监行礼:“大姑,奴才有礼。您这是……”
阿尔萨兰问道:“皇上歇了吗?”
太监:“大姑,您怎敢……”
“求公公行个方便。”
“是阿尔萨兰吗?进来。”光绪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阿尔萨兰推开太监走进殿门。殿内极其破败,光绪紧裹薄被,正蜷在炕上:“阿尔萨兰,你这是……”阿尔萨兰忍住泪,疾速走到床前,将一床被子铺在光绪身底,一床盖在身上。
“你这样,是要杀头的。那年户部尚书立山,为朕糊了糊窗户,就被太后寻了个碴儿,赐死了。” 光绪悲伤地说。
阿尔萨兰红着脸:“阿尔萨兰为了皇上,不怕死。”光绪感动地看着她。
阿尔萨兰:“皇上能那般深沉恒久地爱着珍小主,天下的女子无人不羡慕珍主,不敬慕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