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总督行署签押房内,日军侵朝的形势图前,幕僚们举着汽灯,李鸿章用放大镜看着,人进人出,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章志腾进来,将一封电报放在案头,轻声道:“禀中堂,两广总督衙门询问,拿了那个挪用差银的侯酒满,是否全凭他们发落?”
李鸿章看着战图,未出声。
章志腾:“大人……大人……”
李鸿章淡淡地:“这里正忙着东洋鬼子,那等破事,少来烦我。”
两广总督衙门的牢房里,侯酒满负镣而行。走入监房,他不禁一怔:牢中一角,蜷缩着沉睡的汤妹仔。
侯酒满蹲到妹仔身边,捡起那支木枪看看。妹仔醒来,揉揉眼睛笑了一下:“阿叔,您怎么进来了?”
“老侯还想问你呢,你这么个小东西,捉你作甚?”
妹仔:“有吃的吗?阿叔。”
侯酒满从怀中掏出个酒壶:“只有这个。”
“……闻闻也成!”妹仔看看,取过打开壶盖,边闻边笑着说:“我干掉一个洋兵。”
侯酒满一惊,眨眨眼:“什么?……你说什么?”
妹仔:“一个洋兵在将军府故意踩死只鸡雏,妹仔气不过,用只柚子做的炸弹,‘砰!’哈哈哈……爽!”
“你……你把人家炸死了?”
妹仔:“别提多爽,多好笑了,那洋兵倒下时,脸上又是黑,又是红,还有黄黄的柚子汤。哈哈哈……爽!”
“好汉,好汉。”侯酒满抚着妹仔的脑袋,“可小小的年纪,你这也是死罪啊!你是将军府的什么人?”
“我阿爸生前是瑞良的幕宾,春上,阿爸与阿妈患痒子病死后,瑞良将我留下吃饭、读书。”
侯酒满点点头,躺下:“你真是个天生的制枪造炮的好手,可惜啦!……哎,妹仔,听说过一种,叫做28珠连环铳的家伙吗?”
“28珠连环铳?”妹仔摇摇脑袋,“没听说过。”
这时,狱卒喊道:“侯酒满,你家里来人了!”
侯夫人提着食盒扑奔过来,隔着木栏,“老爷……老爷……”
“莫哭!”侯酒满取过食盒,递给妹仔,“好汉,你先吃。”
“谢谢阿叔。”妹仔毫不客气,大把抓着,吃着。
侯酒满看看侯夫人:“玉姑怎么样了?”
侯夫人:“没事了。老爷,乡里的百姓,正设法搭救老爷。”
侯酒满:“不必了,大疫之年,自保都已万难,何况我挪用了给太后办贡的银子,救也无用。你好生带着儿女。”
侯夫人抹着泪:“……老爷有话,尽管吩咐。”
侯酒满:“我侯门七世行伍,偏偏老侯的那个良儿生得绵羊一般,他这一生,若能平安度日,也算给侯家留了条老鼠尾巴的根。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玉姑。‘男活脸,女活脚’,这女仔大脚,一世嫁不出去,难道将来做尼姑不成?”
侯夫人:“死生有命,玉姑自愿天足,老爷莫为女儿过忧。”
侯酒满有些诡异地看看侯夫人:“唉—老侯临刑那日,良儿、言儿不必到场,你只带着玉姑即可。若是这女仔能缠足送送他阿爸,老侯死也瞑目了。”
侯夫人哀伤长叹。
是夜,牢房内,狱卒在各处点燃火把。黎元洪看着侯酒满喝酒,侯酒满显得兴致勃勃:“不错,不错,黄陂小子,你还能来探我。”
黎元洪:“大哥,您胆子也太大,孝敬皇太后的银子,您都敢……”
侯酒满:“放心!大哥死不了。”
“这样的事您都敢儿戏,还死不了?!”
侯酒满:“北方吃紧,广甲舰早晚要为李中堂所用。这关节上,开了哪个一品大员的缺,也开不了我这小小炮弁。”
黎元洪怔怔地:“您自己这样想想,快活到砍头那日,也无不可。”
侯酒满:“再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还有你在为大哥疏通呢。”
“我?我一个不见天日的二管轮?”
侯酒满搂住黎元洪的脖子,低声道:“大哥一直没有对上官举发,你是个长毛洪党的遗子遗孙……”
黎元洪:“胡说!”
侯酒满搂紧黎元洪:“黎元洪,黎元洪,这姓名的意思是:你原本姓洪。对不对?”
“胡说!胡说!”
侯酒满:“还有其他许多事证,放心,大哥不会乱讲。”
黎元洪:“人家好生来看你,你死到临头,倒欺负老实人!”
侯酒满大笑,看看妹仔:“记着黄陂,放人那天,大哥还有个条件,将这十岁的好汉一同放了。”
黎元洪气得朝外疾走:“真不该来!真不该来!你等死去吧!”
侯酒满开心大笑。
玉姑坐在房里含泪望着窗外,她手里拿着布条,赤着双足。猛然抱住两脚,嚎啕大哭。正良、可言与侯夫人站在门前,侯夫人含着眼泪:“玉姑,女人都有这一关的。玉姑,让阿妈帮帮你。”
玉姑哭着:“别进来!阿妈你别进来!要缠,玉姑自己缠就是了……”
“唉—”,侯夫人唉叹一声转身离去,喃喃着,“‘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玉姑抱着两脚,悲声唱着一首粤地民谣:“鸡公仔,尾弯弯,生做妇人太艰难,小小年纪缠脚足,一世活命无平滩……”
听着玉姑的悲唱,侯夫人回到自己房内,哀伤地从柜中取出两张纸:一张房契和那张空白的休书。不禁泪如雨下。
第二日,花厅内,几个乡绅看看房契,一乡绅叹道:“唉—侯夫人卖祖屋抵偿贡款,本来是个办法,可这大疫年景,有钱的逃命尚恐不及,哪里还有人愿意买屋置地?”
侯夫人:“求各位再想想办法,救救我家老爷。”
乡绅:“我等但凡有一丝法子,也不会忘恩背义,坐视酒满贤侄为救民而死。唉,实实是有心无力啊!”乡绅们唉叹不已。
乡绅又道:“侯夫人,我等家中还有病人,不得不告辞了。酒满贤侄大行那日,我等定当随夫人一同前往。”
“等等!”侯夫人突然大声叫道,乡绅们一怔。侯夫人痛苦地沉默良久,弱弱地问:“你们……你们是不是在寻找一位妇人……裸身……裸身抬棺?”
乡绅们大惊:“啊?!侯夫人的意思……是……”
此时,玉姑坐在一种专门用于缠足的椅子上,边哭边扳住绞轮,闭上眼睛,猛然狠心发力,只听“咯嘣”一声,左脚骨折,玉姑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这一夜,番禹街道,烟雾蒙蒙,人头攒动,跳鬼的阵势愈发恐怖。侯夫人仅着肚兜、短裤,垂头扛着口小儿棺木,踉跄而行。巫婆持壶,四下扬茶,念念有词:“痒鬼阿公,你乃正派大神,羞看女子光身,快快回转地府喝茶,快快回转地府喝茶哟……”
围观的百姓手持燃香,或麻木,或惊愕地看着这情景,唉叹不止。正良哭着,可言怒目而视。
仍在府里的玉姑横下一条心,扳动绞轮,又是“咯嘣”一声,右脚骨折。玉姑惨叫一声,晕眩一阵,抱脚痛哭。
广甲舰作战室内,黎元洪看着瑞良、吴敬荣,小心翼翼地:“在下官卑职小,斗胆揣摩,李中堂既然来电催办供奉,想必也有命广甲从速北返的意思。而采办荔枝,往年不难,今日却是难上加难,果农们因鼠疫死的死,逃的逃,莫说极品的挂绿,就是次等的桂味、糯米糍、妃子笑,都欠打理。”
瑞良:“这话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