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学医上中医课,读过《黄帝内经》,为了应付考试还背诵过,至今也还念得出来:“夫百病之所始生者,必起于燥湿寒暑风雨,阴阳喜怒,饮食起居。”中医并不为我们分析病因中的是非对错,并不强调是否寻找和归咎于他者的伤害,而是明智地从结果到结果:悲伤肺,怒伤肝,忧伤脾。关键的是:你自己不要从生活中摘取悲、怒、忧的结果。学医二十多年以后,我才有了一个合格学生应有的体会和理解。
2003年的秋天,偶然的,我打开自己的手掌,竟然是极其可怕的酷似僵尸的一双手掌:蜡黄,干枯,冰凉。我目瞪口呆。我明白了:我的身体在毁坏,根本原因就是我自己的不知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若是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场,一味追究与讨伐他者,就是不知春,就是不爱自己。原来,对于自己,不爱比爱来得自然和容易得多。我不懂爱,居然是首先不懂爱自己。
5
我要记录一个奇遇。
记录某个时刻的悄然而至。
就是这个深秋的一天,清晨的某一刻,我在细腻的秋雨声中慢慢醒来,一种十分遥远和缓慢的醒,遥远得刚刚从地平线那儿凸起,仿佛一滴水珠子。以至于在最初一刻,我以为自己并非醒来而在梦中。然,雨声就在窗外,一阵的紧,一阵的松,紧的时刻,屋檐下的石阶就被打得吧嗒作响,这正是我家的雨,我是真的醒了。
我醒了。我大脑深处的某个沟回醒了。我的身体却还没有醒。我依然沉沉躺着,四肢松弛,呼吸还是睡眠中的那种自然呼吸,眼睛也没有睁开。这一觉好睡,睡得身子烂如熟泥。哪里知道世上竟有这样好法子的睡眠呢?熟泥啊,是这样通顺,是这样富有韧性,是这样的绕指柔,仿佛自己可以化作砖瓦,再化作漂亮的小瓦屋。真个可以说是“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啊。这又是我多少年向往的好睡呢!
本来,我是一向都不喜欢我的清晨陷落在阴雨之中的,这个秋霖如晦的清晨,我却满心喜欢,感到卧室里昏暗得如此柔和妩媚,如鸿蒙初开。这一觉透彻的好睡,使我单纯如婴儿,丝毫没有了对客观世界的挑剔,有的尽是新生的欣悦。
某个时刻便悄然而至。
在这个时刻,钟摆无声无息地停止了,世界不再沿着时间纵向前行。我依然闭着眼睛,却清晰地看见世界在我面前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剖面,就像古老的松树一样,有圆圆的轮廓,还散发着新鲜的木香。在密集的年轮里,我看见了自己,在深秋的季节,静静躺在床上,是一个48岁的女人,10岁动笔想写一部厚厚的好小说,至今还没有写成。女人育有一女和育有升结肠石化肿瘤一枚,腹部因此留下两道手术疤痕。女人因易悲易怒又易忧,经络多处纠结导致无名疼痛,头顶有数根怪发,焦虑时雪白,平和时乌黑。女人草根性十足,性喜僻静,除酷好写作之外,便只好庄稼与花草,尤其爱闻浇过大粪的沃土被太阳晒出来的气味。女人本无行政与组织才能,任何社交场合均不能得自在,却担任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职务,时已五年,是断然不可再做下去了——我注视着自己,目光是从来没有的平静客观,如看一棵树一株草,想以往数年,学习与工作中也作无数个人总结,却皆不如此时此刻的真实、简洁、彻底和公允。
我身上担任的这项行政职务,早就起念要辞掉,因为时常还是有一些烦琐公务的,一旦应付不来,难免叫人烦躁愤慨。一旦烦躁愤慨,便恨不得立刻公开发表一个声明,或者写一个辞呈立刻见报。然而,在这个时刻里,我的辞职决定不再是一时兴起,也不再有慷慨激昂,只有淡定与平衡,没有机锋,与时政体制无干,连效仿古代圣贤的退出官场,归隐林泉之意,也一点点没有,因那样的归隐,还是有机锋的,下意识里暗藏的,还是一种姿态,要显示给世人,这姿态至少也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而我,此时此刻,海上生明月,心底见坦然。我不要自己作出了一个关乎个人的选择,就以为比别人清高远达。我不归隐,不超脱,不疏离,不边缘,我要全心全意地待在现实生活中。在这个悄然而至的时刻里,我不仅真实简洁彻底公允地看见了自己的本色,更其难得的是,还生出了这样质朴的至善的心态,我是多么喜悦!
就在这个时刻里,我同时看见了我的父母。他们熬过了一夜糟糕的睡眠,相对坐在床上,躬着背,活像一对皮影人偶。他们在小声商量怎么才能获得高质量睡眠。我父亲想做一个手术但是又有无数顾虑,他们牢骚满腹地抱怨现在医疗费用的奇高。在以往的几十年里,因与父母相处时间极少,彼此都不太熟悉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凡大事小事出现,我皆惶然不能言。在这个时刻里,我却丝毫没有了惶然,爽朗地支持父亲做手术并一一归置他们的顾虑,结果是众人大悦,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