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切地看见了我的女儿。她在遥远的一所中学宿舍里,被温暖的阳光唤醒。她朝气勃勃地穿着一条牛仔布的短裤,而户外是零下2度的气温。她快乐而轻松地告诉我:妈妈,我真的一点不冷!她的表情是那么自信,她自信地驾驭着她的学习、她的生活、她的爱好和兴趣。只因她这样一种自信的驾驭,让我有说不出的快慰与骄傲。
在这一刻,我居然还看见了我的外祖。他们是我永远的伤心记忆。他们熬过的是中国巨变的年代,终因心力交瘁而过早逝去。在这一刻,我与他们遥相致意,好像他们也知道我通过了四十八年的人生经历,理解了人世间的艰难与险恶,他们与我不再隔世。我还看见了我的老外婆,胖胖的,却总是一副笑模样,嗜食臭腐痴心不改,秘密掌握着将新鲜食品制作成臭腐食品的种种秘方。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对臭腐食品颇有心得的源头何在,明白了世间的滋味,也是可以有一种臭腐即是奇异之香。
就在这悄然而至的时刻里,我还看见,我11岁的老狗皮皮,忠实地守卫在我的卧室门口,还装出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模样。我还看见,屋子后面的菜地里、莴苣、雪菜、萝卜、菠菜和茼蒿,都在各自的生长之中,而许多微小的菜虫,也都顽强地依附着菜叶,抵抗越来越凛冽的寒霜。我们绝对是不使用农药的。无论是蔬菜是小虫,一概都是我们现实生活的生机。
就是在这一刻,我发现我看见的,果真是我一个人的全世界,是我认识或者记忆的所有人与事。而我,重新与他们面对和相处,全然没有了执著的自我立场,因此也就没有对立和不知所措。我能够看见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脉脉沟通与种种协调。这是我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的精神格外轻松。《金刚经》所说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难道就是这个意思?所谓“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莫非就是一种放下了的身心轻松?
一问又一问接连发出,不待回答,我的醒已然由地平线上的水珠变成了东升旭日。我满目光明,眼里含满温热泪水,这里的问也就是答了。
我当然是醒的了。我是从前的自己遇上了现在的自己。我是人与人之间发生了一次真正意义的邂逅。
6
我真的醒了。我分明听见时钟又开始滴答滴答地行走。在我的家门口,装甲车一般的垃圾车沉重地路过,呼隆呼隆翻转垃圾筒,两个工人站在踏板上,歪戴帽子,口罩在胸前晃荡,嘴里叼着香烟,神气十足地挥手,向下一只垃圾筒进发——世界又开始沿着时间纵向前行了。
我意识到,我全身通泰地躺在洁净的床上,床上的织物都是全棉的,十分洁净地散发着棉花朵朵的香气,夜晚沐浴以后的护肤乳液也香,也是一种植物香,在温暖与馨香里,爱人就在身边,与我并肩躺着。他仅凭呼吸的变化就知道我醒了,或者他并没有凭借什么。
他说:“醒了?”就两个字,好似两记当当的钟声,是欧洲那种乡村小教堂发出的关怀人世冷暖的钟声,纯粹的和悦,只想关怀你。我没有声音。我还没有力气说话。我刚刚送走某个悄然而至的时刻,还沉浸在莫名的感动中,有着万语千言,却是发不出一声。我动了动手指,爱人干爽而温暖的巴掌,立刻握住了我的手。他慢慢加重劲道,揉搓我的手指,有着无间的亲密和透心的热力,使得我的眼泪悄然滚落下来。
以我四十八年的人生经历,以无数个难眠之夜的痛苦,以数不清的寒冷孤寂和苦涩,以被不安全感反复惊扰的残梦,更以这一夜前所未有的好睡和奇遇,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生命中,有了这样一个爱人。爱人的存在,就是一个安全感的存在,就是一个温暖季节的存在,一个清醒视线的存在。所有的植物,凡花繁叶茂,必然是植根于深厚的肥沃的土壤。一种人生态度的换转与修养,也是因为个人生活的土壤。这土壤也许肉眼可见,也许肉眼不可见。它也许是一种原始的微小的自然的善心与善意。它也许是一种大义。一种凛然。犹如巍峨远山。犹如蓝天与大海。犹如最红最圆最温和的夕阳,某一日,恋恋不舍地滚落你的窗口,你倚窗遥望,与它对视,心领神会地接受了一个关于生命的教诲与暗示。我相信,对于一个有许多性格缺陷的人,一个重感觉的文字写作者,一个资质与悟性都比较普通的瘦弱的女人,个人生活环境的影响是巨大的。因此,我得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我的好睡,我的觉悟,我的平静与安稳,我生命中某一时刻的悄然而至,与我身边睡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密不可分。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也这样地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语言可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情怀。对于他,我是这样地敬重,这样地想要顺从。我恨不能检讨自己平日对他的所有冒犯和失礼,也恨不得原谅平日没有给予他的所有原谅——嘴里却依然无话。不敢说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决然没有可说性,一旦出口就有损失,不是薄了,就是厚了,不是淡了,就是腻了。
当某个时刻悄然而至。当我满含泪水,睁开眼睛。当一夜之间我与现实不再有恨。当爱人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只有李白的一句好诗穿透岁月到现在: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此时此刻,宇宙天地如此郑重,男女也不再存在,夫妻就是骨肉至亲,看不厌的爱人就是山,是石头,是石头缝里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任你什么样的污秽糟蹋也无法亵渎,纵然凡胎肉身转眼就会灰飞烟灭,至情至性总归那座敬亭山。
我们能够说出来的,是现实生活。我们说我们连“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也不要做。我们要好好地生着活着,牢牢地在众生之中,是一对同窗的学友,相约要一起好好地学习。学习生活,学习自然,学习光明、简单、敦厚、宁静,争取获得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醒悟。闲书里有一帖中药膏方,宫廷得于光绪七年,时有周妈妈奉旨拟定为益寿膏。方子开了四十七味中草药,我用文学的眼睛看,过目不忘的只是两味:豆蔻与破故纸。豆蔻有怎样的青春?而破故纸又有怎样的老迈呢?却须得一起煎熬互补。其实,人生的长寿与否,我以为实在只是天意。而熬至滴水成珠本身,对于人生来说,却实在是一个美妙景象,是一个美好的修炼过程。爱人把方子,用了洒金宣纸,小楷抄录,贴在我们茶室的墙壁上。老是要叫我不由自主地想,那最后熬成的珠子,该是何等圆润,何等晶莹,何等沉着,何等剔透,叫人怎么喜欢才是呢。
(《人民文学》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