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是为着不辜负自己的这份福气,我也应该认真地从容地写好每一个字,视每一个字如同新生的生命,胸怀里要拥有创造者的责任感与母亲式的顽固溺爱。不管外面的热闹是多么沸腾,不管呼朋唤友的声音是多么诱人,我的孩儿没有吃饱穿暖,没有收拾体面,我们就是不出家门。
看重与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来还是说的我自己。
我总在守候,总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够到来。春竟然是那样的一种大方、清亮、顺畅、和煦和健康,无论世界上发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该做什么就做着什么,与世界相看越久,心里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毁灭就在眼前,也是一样的泰然。什么叫做活得体面?我以为,这就叫做活得体面。什么叫做死得高贵?我以为,这就叫做死得高贵。
半辈子过去了,我发现自己的,却尽是不体面和不高贵。且也不多说别的了,单单是这种不体面不高贵的焦虑急促狼狈愤懑之气,已然让自己的身体遍体鳞伤。2000年前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出毛病了。后来,我更惊讶地发现,原来不是他人伤害了我的身体,伤害者正是我自己。我们的肉体,不仅仅是细菌和病毒毁坏的,最大的致病源却还是不健康的精神。
回头看了看已经过去了的半辈子,我产生了一个最朴素的想法:我得爱自己。
我渴望懂得怎么才是爱自己。
4
先于爱来到我眼前的,是不爱。
或者,确切地说:似乎也不是不爱,而是一种懵懂与糊涂。以为爱自己是一个本能,一个不言而喻的道理,所以也就从来没有过反思,没有设想过关于这个道理的道理。
待到毛病压身,再也强不过,倒在病榻上,被大剌剌的医生一叠叠地开单子,到处去排队检查,这个机器进那个机器出,花大把的冤枉钱,还受尽驱使与折腾,这个时候,自己就开始反思了。
有一个例子,与所有例子一样足够提供给我自己反思。那是2000年的夏季,我女儿小学毕业。在暑假最炎热的日子里,我女儿参加了外国语学校的考试。初中教育,原本是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阶段,轮到该我女儿上初中了,也不知道哪里吹来了一阵风,要把教育产业化,忽然就把师资稍好的初中,统统都变成改制学校,改制学校不执行义务教育了。改制学校一是控制生源,严格地考试招生,二是高收费。按说,招收了这样一些高智商好成绩的学生,只发教材他们自学,随便哪所学校将来的升学率都不会低,何来高收费的理由?没理由!就是要高收费!每学期几千元!面对这样的霸道,你毫无反抗能力,不免叫人悲愤。还有更厉害的一层屈辱要你消受:全省好几万人报考一所学校,录取才不过两三千人,你考不上录取分数线,想交钱也无处去交呢!用武汉话说,这叫“掐着你玩”,用北京话大约叫“挤兑”了。
事情还没有开始,先已经是悲愤交加。当着女儿的面,还要轻松自然谈笑风生王顾左右言其他。女儿才11岁,敢于报考最难考的学校,仅是凭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良好心理状态,我自己被打掉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脸面上做出来的只能是对孩子的赞赏与激励。
考场就在汉口某学校,却是一个陌生的地段。临考前一天,我为女儿准备文具纸张手表,烹调可口饭菜兼复习语文,建议女儿的父亲事先去熟悉一下路线。因为考试通知书上醒目地写着:迟到10分钟,考生不再有资格进入考场。但是我的建议被认为是多此一举。为了女儿的复习,家里绝对安静,因此连公开的争论也不曾发生,两人的眼神却都是横了的。静悄悄之中只有我听见自己又掉了一颗牙齿并又强咽下去了。结果,翌日清早,我们果然遭遇了反复的迷路和一再的塞车。为了不影响女儿饱满的情绪,我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决不抱怨!决不!最后,离考场还有大约300多米的时候,时间到了。道路完全堵死,全部停满了送孩子赶考的大小车辆。我带女儿毅然下车,母女俩跑步前进!在残酷的铃声中,我们浑身大汗地冲进考场,又冲到楼上与楼下,寻找到了孩子的考场,之后,我立刻被驱赶出来。
我被驱赶的时候奴性十足,丝毫没有自尊心的屈辱和反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好了!好了!孩子赶上了!我灰溜溜退得飞快,身后紧紧追击着考场秩序维护者。这是一个骨骼壮大、肚腩鼓凸的中年女教师,戴着庄严的红臂章。她用脚步追赶,用嘴巴发出打击,说:“喂,喂,谁的家长啊?也太不像话了吧!这都是第三次铃声了!还跟着跑到考场来!怎么这么没有素质啊!”威严的女教师一直把我逼到校园大门之外的又一道横线之外,然后,她才不太甘心地收回了她的权力,不过最后还是要掐着我玩一把,说:“想考好学校就早点起床啊,现在睡醒了?”
就是在这一刻,我的悲愤,忽然地,无法抑制地爆发了。我心跳骤然加快,以至于快得失常,我觉得皮肤在肿胀,有污浊的恶气从每个毛孔喷出来。我头昏目眩地摇晃起来,我变成了旋涡。黄褐色的混浊的旋涡飞速旋转,里头泛动着我人生四十三年来所有的辛苦、劳累、屈辱、悲愤和不如意。就在那一刻,我把自己人生的四十三年,武断地作出了一个悲观的总结:我觉得自己活得牛马一般,猪狗不如,几十年所有日子都在劳作从无歇息,却是于自己的自尊都毫无帮衬,所受屈辱数不胜数。我断定自己的婚姻已然失败。我认定生孩子是一念之差导致的错误。我成为作家并非个人理想的成功实现,不过与从事任何劳作一样平庸无聊,唯为养家糊口而已。
我站在人群中,与成千上万的家长一样,头顶烈日,眼巴巴等待考试的结束。但是实际上,我毫不节制和毫无理性地爆炸了自己。我的烦躁与愤怒达到了极点,我咬牙切齿地无声地咒骂着: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人的尊严与气节应该高于生命啊!念头至此,我心震撼,觉得自己的情感如此伟大无私,人就是要为真理而奋斗啊!我渴望发生自焚的奇迹。渴望利索地爬上不远处的高楼,然后纵身从楼顶跳下来。
整整两个小时,我站在滚烫的大街上瑟瑟发抖。我因为对自己使出了巨大的约束力量而颤抖。幸而意识不肯弃我而去,有一丝现实意识始终缠绕着我,使我还牢牢记得我年幼的女儿正在进行一场重大的考试,我可不能吓着了我的孩子啊!我全力以赴地约束自己,每一条肌肉都紧张得酸胀疼痛。终于,我成功地保持了正常的状态,直到我女儿从考场欢快地飞奔出来。
女儿获得录取之后的那个夏末,我开始绵延不断地感冒发烧。经常头痛,乏力,血尿,肺部不适,人也日渐消瘦。秋天,我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和大把脱落的黑发。冬季的一天,出差,在机场,忽然就失声了。以后的日子,我更加急躁、敏感和焦虑。睡眠极其不踏实,噩梦连贯得像电视连续剧一样无法打断。类似于以上那样的自我爆炸,一旦遇上诱因就会发生,发生了之后,不久就会身体不适。一个我自己可以亲睹的恶性循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