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离开羊世(1)

一只羊离开羊世

文 刚

归 家

这个下午,我被一个有点使蛮力的老头牵走,事情真是太突然,弄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竟是一场生死离分。我甚至来不及同妈妈道声别。还有我的情人,那只这些天来一直绕在我身边,找准机会便想下手的羝羊。离开它们,我的心里很不好过。想想,我被一个陌生的老头牵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前面等着我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呢?我心里很恐惧。很无助。一路上,我不停地哭喊,我徒劳地哭喊着我的妈妈,我的情人,我的兄弟姐妹……

父亲把它从集上牵回来的时候是秋天。那时它不停地叫唤,喊着妈妈。父亲说,卖羊人说它怀了小崽,因此多要了俺一些钱。咱们可得好好待它,俺这就割草去了。母亲没有在家,父亲一出门,院里便剩下我和这只咩咩叫的母羊。它果真在喊它的妈妈吗?一刻也不住嘴。要换了我早就哑了嗓子。这是个有地瓜秧的季节。我挑了最新鲜的一些放在它嘴边。父亲叫我好好待你,父亲不嘱咐,我也自然会疼爱你这个离开娘的孩子。假如你真的怀孕了呢,那便更值得怜惜了。好。让你的小主人第一个来喂你。你怎么不吃呢?这可是很好的美餐了。吃吧吃吧。这里可就是你的家了。母羊看见我的举动,听见我的说话,不知它懂不懂,但有一段时间,它停止叫唤,仰起脸,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头嗅了嗅我手中的瓜秧,张开嘴开始咀嚼了。这个院子里活动着三个人:父亲,母亲,和一个儿子。父亲就是把我牵回来的那个老头。他真是个粗人,也不管我喜不喜欢,每天到家把一大捆乱七八糟的野生物甩到我面前,我只得用鼻子将它们一一分辨;幸好母亲是个细心人,她是一个整天默默操劳的农妇,很多时候,她对她的男人埋怨几句,便替我将那堆杂草分开,拣出我最爱吃的那种留下来。先前我有过跟随羊群到野地打食的日子,现在看起来,这家主人并没有打算把我牵到野外放养了。我的一日三餐,大都是这位农妇伺候的,因此我最熟悉她的气味,最喜欢听她在院子中忙碌的脚步声。儿子便是最早喂我吃食的那个青年,安静、善感还有点忧郁、有点幽默的一个青年,看起来,他还没有妻子陪伴身边。他喜欢静静地看我。没有敌意,也不曾射给我作为优等生物所惯常表现出来的那种歧视的目光。我对他很感激,看他的时候,也尽量把目光弄得柔和一点。

做了妈妈

我想我已把这儿当做我的家了。我安心地吃东西,吃得很多。主人喂我的食料味道不坏。这段时间,我能够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长得挺猛,是啊,挺猛。我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几个小家伙,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用不了多久,也许天气稍稍暖和一些的时候,我就做了妈妈了。

人怀十月,羊怀五月。三月一过,这只母羊便要分娩了。那天我正好在家。母亲关了院门,怕外人进来打扰了母羊产子。她只请来一位有经验的大嫂帮忙。因为是第一次干这种活,母亲看样子有些紧张。

我也有些紧张。眼见老羊坐立不安、不停叫喊,暗暗替它着急。还有前些日父亲刚从市上牵回来的那只母羊,这时也怀上了崽,也不停地叫唤,和临产的羊一呼一应,天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

还好,经过一个钟头,母羊先后产下两崽。先是一只羝羊,再是一只母羊,“龙凤胎”,刚出来那会儿都不忘“咩咩”叫唤一声。老羊不停地舔自己的孩子,早晚把它们的身上的湿毛舔干。然后给小羊喂奶。两只小羊各自把持一个奶头吮吸,吸饱了,身子骨硬挺了许多,一会儿就试着蹒跚学步了。

十多天后,邻家老妈也顺利产下了一崽,至此,我家便有大小五只羊了。老羊们拴在雨棚里;小羊们撒着,开始不跑远,贴在老妈身旁,饿了张嘴就吃;渐渐长大,满院子疯跑;它们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好奇,喜欢东瞅瞅,西望望,然后发呆想一想;好玩的是,一群羊,是公是母,人分不出,它们自己却认得,那只小羝羊才那么点儿,就时不时把身子架在小母羊身上,想欺负他的妹妹;它们还喜欢登高望远,占山为王,随地大小便,一串串小黑屎蛋儿扑簌簌就从屁眼里钻出来,满地上滚,害得母亲每天清扫十回八回也不够。母亲说:“整天忙就忙在这上面!”母亲是个干净人,家里虽养牲畜,她也不愿弄到羊屎满地、无处迈脚的地步,而那样的懒散随意人家,我倒见过不少。

老羊有了孩子,也多了心事。它们大概也在默默感尝做妈妈的艰辛和快乐。有时我跟小羊羔闹玩,叫它们母子来次小小分别。我抱起哪家孩子,哪只羊妈妈便没命地嘶喊,小羊也捏着鼻子尖声回应。我一放下,马上颠颠地跑回老妈身旁,老妈慷慨地喂它一通奶水,为孩子压压惊。

我长了快三十年了,只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离家一次。那时我到外地上学。半年没有回家,回到家听三婶说,母亲想我都想哭了。上完学我回到家乡找了工作,与母亲朝夕相处,再也没有出过远门。这样日子久了又不免摩擦龃龉。有一回单位工作忙,我在宿舍住了几天,回到家跟母亲明显亲了许多。自此我知道小别是有好处的。小别可以缓和矛盾,增进感情,尤其在至亲的人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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