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苍凉。
许多年了。
少小离家。过去,是从未想过这是为什么的——为什么相遇了这么多人,却从不愿听人谈论几千里外的故土,也从不问任何人,她究竟美在何处,又何以胜甲天下。一个人间游子如此“心如止水”,情愿将钟情于故土的交流挡在心界之外,是因为命定与她同在,而她的绝美和深美,又是不可逾越的么?
也听过无数的口碑,见过无数的情不自禁的诗文“公证”,有同胞,有洋客,有古人,有今人,有时在他们的啧啧赞叹中,甚至没有别人插话的空儿——我那骆越故乡,我的桂林、柳江、阳朔、乐业、隆林、靖西和巴马……山如何,水如何,洞如何,凤尾竹好像是他们亲手栽种的,好像他们才是思乡的游子,历历如数家珍,美景多于过江之鲫……然而,那深邃而绝美的冥悟呢?那时空的“纯金”呢?那与生俱来的苍凉呢?就像人生如果也仅仅是一个游客而非真正“过客”的话,时间又会在哪儿停驻下来,与空间相遇,像被攫名为“中国结”的鲜红而纯朴的乡间“布锁儿”一样,一缕一缕地相互凝聚又齐翼绽升呢?
曾经沧海。
曾经沧海。……
曾经以为平静就是呵护,沉默就是同在。
于是一次次对自己也对故土这样说——绝美或深美都是不必印证,不必倾诉的,因为人与人不可复制,因为生命与经历注定不同,所以属于你的,也就只能唯己独有——唯你才有那样不属于游客之怨的阴天,那样连绵多日的“长脚雨”偶尔飘散的瞬间;那时天上奔涌着乌云,光线无边的柔暗,却清澈又透明,一种沧桑的清澈和透明,就像中国历代的修炼高人,即使永远不能抵达,也要执著地向往宁静致远的境界一样——境界,原来就是大自然,也是心灵的风雨疆场,在激烈的鏖战、相持之后,油然而悟的内涵呵。
只有悟出来的才是自己的,听来的、看来的、教出来的,从来就不算,从来就可忽略不计,就像苦难学术化、工具化,人性标签化、阉割化,本能、本性、本态层层叠叠地包裹了意识形态的“附加值”之后,其真实都绝对地可疑一样(例如爱情曾被纳入“封建礼教”的鞋帮,故而八十多年前,爱情自主竟也就成了“反抗封建礼教”的利器,于是彼此也就静止地“水准对称”了)。
于是苍凉,这时就像那截凸凹着悠悠往事的古城墙!拥挤的闲游者们即使看见,即使抚摸,也是无法祈盼那一块块磨损的裂藓石砖,开口说出真谛的。
阴雨天。北回归线颤动的阴雨天,那样从远古而至的绝美和深美,从来就像中年一样沉潜少言。她不属于游客的闲暇,只属于亲历的沧桑,属于几千年浸洇的东方血泊里,那和心灵一样无垠生长的柔暗青光——她是对苦难的珍惜,是葆有生命完整和活力的营地。在她之后,奇山妙水、竹林农舍,才真正地被洗得历历在目,纤毫毕现了,连锄刃的亮茬儿也在蓑笠的背影身后一晃一闪;而当瑶家愿唱才唱的山歌又向远方涌去之时,她们的清丽、高亢,又缓又长,也才一如古榕树同样地无忌无惮地野性呼吸!(多么奇异!被百越群山“困”住的自发山歌,从来就无遮无拦,高开远走,而在游子寄寓的鲁地平原,乡曲一旦有了“表演”的附加值,无论独唱、合唱,都如“文化”一般内缩了——自然的视野虽然辽阔,人的声音却咫尺回旋)这时,即使是在奔涌的乌云之下,灰水牛牵走的清贫童年,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了,也依然是不会向任何人讲述这样的幻觉的——每一次倾听火车头长鸣的汽笛,小牧童都会仰望云天,多少年都笃信那不可思议的巨吼,是上苍从高远的茫茫湖泊里,迅疾伸出一双泥茧模糊的大骨结巨手,匆匆拉网一般地收去的,就像“麻栏”[2] 里的火塘边,比富裕更丰盛的是一夜又一夜的传说与冬梦一样。她们伴着青蛙的图腾(娃、娲同音,女娲是青蛙的异化),伴着老爹蜕皮的竹水烟筒,简朴而寒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这就是苍凉。这就是时空的遥望——在现代的成年操劳里,若无这样的驿站,时间,又在哪儿可以停下来,汇聚朴素的叩询与希望?哪怕游子五十年亲历的血与火,触手可及,却已经被遗忘与哂笑,重新捏成了奇形怪状的丧钟模样!?
那叩询与希望,也许正是时间的故乡,生命的源头罢。
世事变迁,命运莫测,岁月覆盖,厚厚迭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