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第一个走出石灰窑的休息室,按动两台抽风机,巨型马达的电源在我手指的用力下,突然接通,声间尖叫着,像炸弹的那一声巨响,但它与炸弹完全不同的是,它把突然的尖叫始终保持了下来,瞬间成为永远。十分钟,只有巨大的尖叫声。
另一组是有节奏的狂躁声。
八十米长的振动机之后是二十米的运输皮带,之后又有二十米的振动机,在五台马达的带动下,铁板与铁板碰擦,形成振动,上面的石灰在振动中向前流动。在振动中流动。
几百片钢板在分合合分之间碰擦,形成十万次的狂奏。
原材料从几十米的高度几百车次地倒下来,砸着窑里的石灰和铁壁。
声音没有任何理由地占领了时间和空间的所有,无所不在。声音从钢铁的冰冷中狂吠而出,平地而起,把几百平方的石灰窑充塞着。
我们完全置身于一片声音的浪涛中,其余的所有与钢铁无关的声音被完全淹没。
我已经习惯。在这大声音之中,我的声音也能够出发,比以往要自由要自信百倍。
我可以大声地骂,取下口罩,向着几寸厚的灰墙,大声骂,骂一些简单的词,没有具体的人,没有具体的理由:猪,啊!啊!啊啊啊啊!!!!大声叫,只有我听得见,我感觉到了轻松。
在我之外的任何声音被机器彻底地碾碎,也只有在这碾碎中,我才能体会到自己的声音。
几十种巨大的声音,把石灰窑胀满,又流到分厂厂区。还向外流。
我的号叫,与热舞吧里的号叫有点相同,我的号叫自己是听不见的,吞噬我号叫的是我对面的钢铁,不是人。在石灰室,号叫的只有我和钢铁。而热舞吧,只有电子音响和另一些人的号叫。
我要身边的同事做一件事,只能通过手势,伏在耳边的叫喊也是徒劳,在石灰如激流的空间里,不会有人为一句话而取口罩。
所有关于人的交流的声音,在钢铁的碰撞中完全失效。
九
2000年,我到朱发东家,就是那个戴帽子,穿蓝衣服,身背“此人出售价格面议”的人,我看到了他挂在家里的这身行头。后来,听人说,一位外国人把他这行头买走了,并且价格挺昂贵的。
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是否有自己记忆深刻的一付行头装扮。
我在石灰室工作时的行头:
黄色的安全帽下面是一顶日本式的披肩帽,白色的纱口罩外面加戴的口罩与防毒的那种相似,是很夸张的突出,整个脸部都被布与皮占领。
身上穿的是印有“湖铁”(湖南铁合金简称)字样的工作服。
四肢是沉重的。手上的手套只有一个大拇指,其余四指与手掌成板状,我们叫它“手闷”。手在里面还真有点“闷”,手套很厚,可以把发红发热的石灰抓出来,手不会受伤。
我的一双“手闷”戴不了多久,大拇指就露出来。我经常把拇指伸出来做“手指”运动,逗女同事开心。
脚步上的皮鞋,结实得有点过分。在我爸爸当工人时,在农村里的亲戚就以能得到这样一双皮鞋为荣,又结实又暖和,并且是工人阶级的象征。
到我当工人时,这一荣耀还是残留了不少,妈妈就说,“节约点,送双皮套给你舅舅过生日”。
我在石灰窑以外的时间,是不穿这些鞋的,太土了。
我还是很喜欢存放在石灰窑铁柜里的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