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石灰窑(2)

我从来就没想过会离开铁合金厂。

最大限度就是从石灰窑出来,调到分厂做一名宣传干事,最大的愿望是去编辑《湖南铁合金厂报》。他们不会要我去的,这一点我最清楚,我只是偶尔靠幻想来激动自己的情绪,来一次次上演自己到了那里后,可以改观很多事情的情景。

最后的结果只是改观了我的幻觉。

我始终留在石灰窑,从一名工人到班长,就这样,成为一名永远的石灰窑工人,被人称为窑工。

我喜欢这种窑工的工作生活,原来就是为了养活自己的肉体,干什么都一样,只要让肉体健康地活着,就行。

工作之余,百分百地投入其余任何事情中,与工作毫无关系。有些人工作完八小时之后,工作还如细菌一样感染着业余生活,那肯定让人难受。

把工作想得简单点,并且,我的窑工工作,每天有三十分钟的体力活,让自己出身汗,对身体是有好处的。推小板车、铲石灰、搬石灰石、挪动钢铁是我的工作。

站着干活,可以避免肩、颈、腰的劳损。

在石灰窑里,工作越多,身体越好。

工作的时候,我就是一个钉子、一个零件、一块石灰石,只要按部就班就行,只要随程序走,不要太多思虑。这比当老总好,比做记者好。

我没想过离开石灰窑,我喜欢在那两座高耸的石灰窑里工作。

它隐藏在任何一个地方,它的随意性很大。

很多次,感觉到自己的手摸到了它诡异的笑容。

偶尔,它会一声不吭地飘走。有时,轻轻地咬一口,一块肉就在皮肉还来不及疼痛的时候,死了,没有一点声息,那块血呈铁青色淤积在鲜活的肉体中,像玉里的瑕。更多的时候,它用随手拿起的物件切割我的皮肉,血红得发黑地流出来,那块掉下来的肉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地掉在石灰堆里。这些,只是一种随时的玩笑,一招没有谱的剑术。

它与众不同。

在我们农村,说它最怕钢铁和火,火燃起来,它就会逃遁,钢铁的坚硬,会让它逃之不及。而在工厂里,它却完全寄生于冷的钢铁,寄生于让铁成水的高温和冲天的红光中。

昨天,它还随铁水一同扑在一个工人的安全帽上,安全帽全熔化了,脑袋的五分之一在半秒钟内熔解。

今年上半年,一个人的手就来不及与身体一同逃走,被天车的铁轮与天车的铁轨合谋咬了一口,2米宽的车子经过,手先于身体一步从几十米高的房顶摔下来,它与那人的嘴巴一道大叫了一声。

去年,它藏在一个巨大的变压器里,与电一起布阵,来来回回地在工厂四周闲逛,也许是它的衣袍太长,不小心在往回走的路上,衣带被风吹到了来时的路上。火花四起,它火龙般,从二百米外狂奔过来,像个烈妇用头直冲变压器,几千伏安的变压器在它的尖叫声中炸向四面八方。

它第一次吓得待在原处不敢动,就在那么几十秒钟里,火炉、石灰窑的机器一个接一个同时炸响,所有的声音在突然间全部消失。偌大的分厂突然间被它们一刀砍断了噪音的脖子,身首异处。恍惚之间,没有了巨大噪音的工厂我们不再熟悉,像突然临身于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世界。突然的静突然淹过来,它也担心自己的走动,会让我们听到。

我,一个人看到了它。

在石灰窑,我三次看到它的影子:死神的可笑的模样。

晚上12点到早上8点,是我们的上班时间。这个班叫零点班。

我是班长,12点钟我们六个人全都到齐,开始劳动,1点钟不到,劳动就宣告结束。

我们开始在休息室里睡觉,只要不怕领导查到岗,就可以躺着睡,我们都躺着睡。两个人一条凳子,头顶头,正好三条凳子。碰到有实习生,就会有一个人坐着睡,但实习生几乎都是女的,一到睡觉时间,总会有年轻工人陪实习女生出去。那个时候的我们或他们出去也不会做什么,逛逛工厂,或者到他们的其余同学那里去玩。

睡到6:30,才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老师傅先醒过来。把大家叫醒,做一个小时事情,就打扫卫生。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过了头,没办法,只好不干活就下班,就当我们欠工厂一个小时。但,这种现象很少出现。

我是班长。

我一个人去二楼工作,按动按钮,机器缓慢地一进一出,石灰窑底部有四个洞里面各有一台机器一抽一送,把石灰拖拉下去。

三个工人在下面工作。

我围着石灰的底部,一个人转悠着,转一周,就用粉底在石灰窑的墙壁上写一行字,很多关于工厂文章的草稿就是这样完成的。

从楼梯口,我看到一个工人走了出去,离开了他自己的岗位。我又写了二十行文字。我看到那个没有戴安全帽的女工人也走了去。我又写了十行。我看到留下来的她像个醉汉,像个梦中人,慢悠悠地往地上躺,身体软绵绵的,骨头像石灰被水淋到了一样,一点点地稀释。

我冲下楼梯。煤气穿过我的口罩,恶心。

把她拖出工作场地,她还处在昏迷中。

第一个走出来的工人正从水池里爬出来,他说,本来是头昏,想用水冲冲,没想到失脚掉了进去。

那个没戴安全帽的女工人,也站在了我身边,她说自己是从澡堂里刚冲完水出来。

他们的共同点是: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了表情,以前奔放的热情,没有了,被一种莫名的气吞噬了。

昏过去的她,马上也醒了过来。

我陪他们三个人,坐在厂房外的草地上,几十分钟后,表情才在他们的身体里死灰复燃。一定有只手在一点点抽掉各种姿势和表情。等全部抽完,并抽走最后一口气时,他们也就与我永远别了。

但,他们在水中恢复过来。

人,就是一株草,需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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