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石灰窑(1)

我的石灰窑

唐朝晖

青色的工作服落满了石灰,挥舞着沾满了石灰的披肩帽重重地往身上打,一下一下,灰尘一次次飘起又散落。几分钟后走开,站的地方落满了一圈的石灰。把手闷、披肩帽挂在休息室的墙上,到工地走一走。

我们上班的时间是八个小时,工作的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但,其余的时间是不能够离开工厂的。

我喜欢这些高大的厂房。

厂房有八层楼高,大部分是开阔的,一望到顶,许多钢铁搭的架子,左一根往里倾,右几根往厂房的顶上走,从这个角度伸出一根三角形钢铁与垂落下来的钢条错落成无数个多边形。有时候几根钢铁同时搭到右边的电炉上,四五十米长。交叉搭配是简单错落的,似乎没有规则,几十根上百根钢条在四千多平方米的厂房上空交叉、流动,凝固成线条。三角形的侧面、四方形的异变,流动的线条表达着钢铁的硬质。它们时而上,时而斜插过来,在这巨大的生产铁的空间里,硬在这里柔软下来,它们交叉流动、凝固成线。

我喜欢这些线条,仰望它们,几台房车在这些钢线条中穿行,切割着重新组合着线条的图案。

置身于这些钢线条中,很多次地联想到当下一些艺术作品。

美国有位艺术家,他把一根根钢条竖靠在白色背景的展厅里,几十根钢条随意斜靠,白的墙,青灰色钢铁的硬,生发着艺术的氛围。艺术家穿着随意地走过来,把一根钢条推向另一根钢条,一个元素活了起来,随着惯性另一根钢条倒向另几根钢条,钢条落地,声音与工厂里的声音不同。

后来我又看到了湖南画家贺龙元的底层油画,他画的就是钢铁的线条。我看到了、听到了他的钢铁通过密集的色彩发出自己的声音。

几乎都是这个时候,下午1:20,原料坑的大棚是安静的。

水泥和钢筋分割着地下的空间,形成百来个坑,长与宽保持在七米乘七米之间。坑的墙由水泥和钢筋构成。由于天车的不停敲打,水泥一块块地掉落,露出来的钢筋几经撞击后,也越发扭曲了。

某个坑角,几根钢筋弯曲着突在水泥外面,钢性和硬度在它的弯曲中更加显目。水泥的角是粗糙的,一般是被天车的铁爪给碰掉的。除此之外,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碰坏这些结实坑墙的。

几十个坑,大小均衡,多少给人一种气势。一大半的坑里堆满了青灰色的石灰石,每块大小控制在二三斤左右,每天几乎有近百吨的石灰石被运到这里,又被石灰窑给吞吃炼成石灰。每一块石灰石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

下午1:20,石灰石在坑里堆成一个个小山,它们与周围的钢筋、机器和工作场地形成了区别:石灰石上没有一点石灰,因为它们都是刚到。石灰石的青灰色鲜活地堆积着,一块块,是那种很有品味的色调。

我一次次走出休息室,站在几千吨石灰石的小山上,它们与我的命运差不多,在等待另一种命运。

在来此料坑之前,它们在矿山里,被大炮、钢凿、机器碾压,从各条流水线的皮带上被火车运来,被天车抓放在这里,它们在噪音之路上抵达这里。短暂的宁静,我们暂时不会打破,过两小时,它们将被送进烈火中,变成另一种事物。我也一样,在同时刻,将开动机器,成为机器中一个活动的奔跑的零件。

找一块平整的石灰石,坐下。

石灰石一块块安静地待在坑里,左边是一条火车道,上面落满了石灰,两条钢轨被车轮磨得光光滑滑的发着亮,或混淆或隐藏在石灰中。许多脚印零乱地留在每条铁轨的两边,深深浅浅的脚印,叠加着,脚落下去,白粉扑上来。

许多脚印沿着铁轨伸向料坑的那一边。料坑大棚由几十根一百来米高的水泥柱支撑着,顶棚层顶斜斜地镶着一块块巨大的水泥板。

时间已经是2:30,我只要转身,按下三个开关,这里的原料就马上会被剿杀一半。青灰色的石灰石也就改变成石灰了。

宁静多少是一种保持,而声音,是一种改变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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