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散文的命线
耿 立
谁的文字能让我一读之后,悸动感怀,时或哭泣时或悲慨,那文字入了灵魂,在血液里涌沸?除了司马迁,再无第二人选。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到达或者体验的世界,这是一片散文精神充斥的世界,你很难用某些词语概括这样的世界,能说出的都显出格局的小,都好像玷污了他和他的世界;这是一个蔓生的世界,如野草,是未被芟夷的世界,那散文在他那个时代也是野生的,令我神往,使我提升,心摹手追,但总难达万一。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以笔做刀,这刀锋锐无比,刀刃突进到竹子、石板,无论坚硬的木质铁质,还是柔韧的以草和蚕丝为本的纸,都能留下刻痕,最后抵达内心。这笔触没有轻浮,唾液、蝴蝶、调情、挤眉弄眼属于别一世界。这里则是悲剧的世界,是绽放于这土地上最呜咽的无调式的悲歌:暮年的冯唐,终身不得志而抱恨终老;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的李广,拔刀自刎;窝囊于妇人之手阉人之手的淮阴侯韩信和李斯;不是躲猫猫,狱中猝死之周亚夫。我的地理上的乡亲,距我直线距离不足15华里,而今还有破败戚姬寺遗存,被斫断手足,灌哑喉咙,置之厕中,名为“人彘”的戚夫人。
这样的人性的“黑”,使我一次次怀疑人的进化是否真的存在,但那也是一个有着高洁,重然诺的黄金品质的文字的集合地带。我一直觉得司马迁的文字,是散文中的模范,在这里有历史巨轮下的泣血,有死亡来临时的尊严,这形形色色地方的人如红楼人物,万艳同悲,千红一哭。读《史记》犹如刘鹗所说:《史记》是一部哭泣的书,为人的命运,为自己的命运。
绝唱!有词无韵!离骚!司马迁的文字是历史上最绚丽、最悲抑、最体现人的价值被毁灭的超拔高格的散文。我一直以为,好的散文必须有史家的情怀,高的境界的散文必定是与历史共生的文字,因为历史本身就是散文。
历史的行进中,有的地段可以是断片,可以是桃花鲜美芳草夕阳,那是诗的,可以击节留恋;有的地段是剧本,热闹如勾栏,你方登罢我上场,为他人作嫁衣裳,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白脸的、水袖的、高靴的、扭捏的,各色人物,明君贤相、酷吏、刺客、风尘女子、塞外流民,这是青史的舞台却与世间同把泪,共一轮秦时明月。
在我一次次到殷墟的时候,在涉汉水到神农架的时候,在草丰马肥的塞外高歌的时候,我一次次追问散文的境界从何处来?我知道我在模拟着他,苏辙说:“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在圆明园残垣断壁的参照里,把石头拍热把手掌拍肿,那也难消心中的块垒;在易水边,临风怀想,看如今诡计横行精神污染,慷慨悲歌的灵魂早已湮灭了么?在一个夜里,我在床上找了一张纸,扭开台灯,用笔画下他行走的路线,就像我按照鲁迅的书单买书一样,我想按他走过的路线再走一过:从长安出,过楚汉相争之故乡,恣观终南山、嵩山、华山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司马迁当年有着书生意气和大汉朝的雄奇。至京师,是洛阳是开封是金陵,仰观天子陵墓的萧索,与屠狗人游与沽酒者游与引车卖浆者游;见孔子去,到了鲁壁,想秦火若绝我民族的血脉,还能听夫子杏坛议论之纵横,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共游么?
我知道这是散文的路径,我看着自己白纸上的钢笔的线和点,哪里是司马迁的客栈,那里是他的油灯,还有季节的霜雪,看到纸上的伤兵看到纸上的流民看到纸上的华盖,这是对司马迁的漫游的路径进行一次整理,也是对他的人生的进程进行一次排列,是我对散文的膜拜。我把司马迁的那些年龄和地点触摸:
那是二十岁。
司马迁游江淮,到会稽,渡沅江、湘江,向北过汶水、泗水,于鲁地观礼,向南过薛、彭城,寻访楚汉相争遗迹,过大梁,归长安。
那是二十四岁。
司马迁从武帝巡视至雍,祭祀五帝。获白麟。
那是二十八岁。
汉武帝游鼎湖,至甘泉(今陕西淳化县境内),司马迁以郎中身份从。
那是三十三岁。
司马迁随汉武帝祭祀五帝到雍,到河东。
那是三十四岁。
司马迁以侍中身份侍从汉武帝巡行至西北的扶风、平凉、崆峒。
那是三十五岁。
司马迁受命为郎中将以皇帝特使身份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到达邛、笮、昆明,安抚西南少数民族,设置五郡。
那是三十六岁。
司马迁以郎中身份侍从汉武帝至泰山,又至海边,自碣石至辽西。又经北边、九原,再回到甘泉。
那是三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