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2)

春,司马迁随汉武帝到缑氏,又到东莱。四月,黄河决口,司马迁从武帝至濮阳瓠子决口处,与群臣从官负薪塞黄河决口。

那是三十九岁。

冬十月,司马迁随汉武帝至雍,祭祀五帝。经回中道,出萧关,经涿鹿,从代地而还,经河东回长安。

那是四十岁。

冬,司马迁随武帝至南郡盛唐(庐江),望祭虞舜于九嶷山,自浔阳过长江,登庐山,北至琅琊,增封泰山,沿海而行。

那是四十一岁。

冬,司马迁随汉武帝行至回中。三月,经夏阳至河东,祭于后土祠。

那是四十七岁。

三月,司马迁随汉武帝至河东,祭祀后土。

十一月,李陵战败被匈奴俘虏,司马迁替李陵讲话,被入狱,判死刑。

那是四十八岁。

李陵被灭族。

司马迁忍辱苟活,自请宫刑。

我的纸上的线条在这里戛然而止,把泪水洒在这个年龄上,司马迁的四十八岁。

夜间这次排列的是一个人自长安而下的路径,也是最契合散文的气质、魂魄、骨架的诠释。若说司马迁的文字和风致、气度和叙事,无论情节,无论人物声口,你在司马迁飞脚下就能得到最理想的答案。历史和大地一样有耕有收有储有藏,历史和节气一样有雷暴艳阳,有微雨燕双飞,有关山阵阵苍,这些都在司马迁的足下,所谓的天道人心,所谓的因果福报,历史是最好的答案。

但我知道,只有那些路径的漫游还不够。当我在遭受无妄之灾的时候,在我被人暗算,在网络被人咒骂,一时陷入诉讼、骨瘦难立的时候,曾有过颓唐,有过浮躁,这时我又触摸司马迁的四十八岁,在纸上触摸。我知道散文的上游是《史记》,而《史记》何尝不是司马迁的战表和心灵史呢?当风暴到来的时候,一个男人必须挺剑战斗,为被侮辱的文字和灵魂,为荣誉,为人格。

大家知道,在《史记》写作的行进中,有一个事件测试了司马迁的人格的含量,是这事件最终铸就了他笔下雷霆的悲剧力量:司马迁为援救李陵,为被损伤的弱者辩护,不惜冒犯武帝,最后下狱死刑。生还是死,有时死是易的,活着却难。司马迁选择了苟活,为此不惜接受男人最为耻辱的宫刑。司马迁接受了苦难,苦难成了他养浩然之气的砥石,在这石上,擦出了他生命中耀眼的火花。

在我的世界里,散文是世间的文字,是陪伴人日常的文字,种种人间的苦难,散文是以抱慰之姿存在的。而散文的中心是人,司马迁的文字是人的文字,在他的历史念头里:没有人,何谈历史?历史的意义恰是人的意义,命运的起承转合,月朗星稀,黑云密布,人挣扎在其中。在大学里,我最喜欢背诵《报任安书》,知道一个人成就的来临,不是无缘无故的,忍辱之人才能成就大的造化,在司马迁写的《伍子胥传》后,他议论到: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环顾世间:体制给人的屈辱,恶人予人的屈辱,专制给的屈辱,何可道尽?在我看到里尔克《豹》的时候,我是痛哭的,把泪洒在纸上,从此不再到动物园看那些在铁栅中摇尾乞怜的猛兽们,是那些铁栅不把这些猛兽当做猛兽。是鞭子,是铁夹,是火钳,是这些无所逃的天地间的大网啊,这何尝不是一种象征?对司马迁来说。汉武帝和他背后的专制何尝把人当做人?

我们看受了腐刑的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谁读了没有不感到寒骨彻肤。司马迁倒下了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