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6)

欧洲行

程砚秋和梅兰芳、马连良一样,都是戏曲改革家。应该说,那时人家就懂得啥叫“与时俱进”和怎样“与时俱进”了。

1932年1月4日,程砚秋为赴欧洲考察戏剧,写了《一封留别信》。每次读这封信,都觉得程砚秋比现在的戏剧理论家要高明。这里,我抄录一段请朋友们看看:“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是显然不同的,因而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也是显然不同的。但是,看一看现代的趋势,一切一切都要变成世界整个的组织,将来戏剧也必会成为一个世界的组织,这是毫无可疑的。目前我们的工作,就是如何使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沟通,要使中国戏剧与西方戏剧沟通,我们不但要求理论能通过,还要从事实上来看一看有没有这种可能。中国戏剧的脸谱似乎很神秘奇特,但是西方戏剧也未尝无脸谱,许幸之先生的《舞台化装论》里,从演员的面部上指出各种特征来,便是西方戏剧脸谱的说明。再则,以前西方戏剧,在写实主义的空气下笼罩着,与中国戏剧之提鞭当马、搬椅当门的,差不多是各自站在一个极端。现在,西方写实主义的高潮过去了,新的象征主义起来了,从前视为戏剧生命所寄托的伟大背景,此时只有色彩线条的调和,没有真山真水真楼阁的保存了。尤其是自戈登·格雷主张以傀儡来代替演员,几乎连真人都不许登场了。西方戏剧这种新倾向,一方面证明了中国戏剧的高贵,他方面又证明了戏剧之整个的世界组织为可能。举一概百,西方戏剧之可以为中国戏剧参考的,当然很多,砚秋一个人的联想力是很有限的,希望各位前辈暨同人,大家把在中国戏剧与西方戏剧之间所产生的联想都提出来,交给砚秋带到欧洲去实地考察。这样,将来砚秋回国,在各位前辈及同人面前报告的,或许有供参考的价值了……”当时的人们就认为:梅兰芳游美(国)是把成熟的中国戏剧,介绍于西方;程砚秋赴欧是考察西方的艺术,用于中国戏剧的改良。

1月5日,梅兰芳为他举行欢送大会。13日,程砚秋自天津赴塘沽搭乘日轮济通丸,赴大连港而后换乘火车,一路西行,开始欧洲考察。先抵莫斯科,再去巴黎。5月份到德国,他在柏林音乐大学参观。学生的钢琴演奏和男高音的演唱,引起程砚秋思想的强烈震动。二十七岁的程砚秋,内心热烈而敏感。回想起自己学艺生涯的苛酷无情,他深深感受到西方艺术教育的科学性、理论性和人性温暖。从这一天起,程砚秋就多了一桩心事。他主动增加了和德国音乐家的交往活动,洽谈合作事宜。他把李白、杜甫的诗谱成曲,参与演奏实验。他在给夫人果素瑛的信里说明,自己准备接家眷在德国定居,要就读柏林音乐大学。为表示这个决心,也从这一天起,程砚秋开了烟戒,也破了酒戒,大吃肥肉,大抽雪茄。一个月以后体重骤增,还特地拍成照片寄回北京。陈叔通闻讯,惊恐万分。连连函电发来,借程剧团同人生活困难为名,督促他抛弃妄想,火速东旋。程砚秋手里捏着这些函电,心情大坏。“来时衰草今见绿,一瞬春花叶复黄。”这是他在哀叹郁闷中写下的诗句。向往好的,学习新的——这是自然人性的表现,也是健康心智的追求。但自身以外的势力却能极其有效地逼着自己继续操持旧业,退回到那个非常实在、实际、实用的圈子里。程砚秋必须就范!他乖乖地回到北京,回到了梨园行,尽管这是一种极不情愿的就范。所以到了考察后期,他的侧重点就放到了搜求图书、剧本、图片方面。程砚秋购置剧本二千多部,图片五千多张。书籍八百多种。

民国二十三年(1934)的6月1日,他亲自带着十岁的长子(永光)从上海启程经意大利、法国转到瑞士,安排在日内瓦世界学校读书,费用自付。程砚秋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说到做到——让自己的后代无一人唱戏。应该说,他对艺人的粉墨生涯有爱与乐,也有恨与悲。

男子气派

程砚秋有几个嗜好。

他喜欢酒,也爱抽烟。前面说了,他是酒嗓,越喝越好,所以他不忌酒。就是呆在家里,也常独饮自酌。酒席之前,更是当仁不让。且其量之大,无人可及。民国十五年(1926年)7月,程砚秋赴香港演出,一曲清歌,万人倾倒。英人总督特赠他一百二十年陈白兰地两瓶。

说到酒,我还想起了吴祖光的描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央文化部决定把他的《荒山泪》拍成电影。导演是吴祖光,吴在回忆该片摄制工作的文章里说:“我们经常一起挤公共汽车,一起吃饭。唱了一辈子旦角的程砚秋却有着典型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这也表现在他的日常生活和嗜好方面。譬如他抽烟抽的是粗大的烈性雪茄烟,有一次我吸了一口,呛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喝酒也喝烈性的白酒,而且酒量很大,饮必豪饮。我劝他,抽这样的烟,喝这样的酒会坏嗓子,应当戒掉。他淡然一笑,说:‘嗓子不好的,不抽烟不喝酒也好不了;嗓子好的,抽烟喝酒也坏不了。’”

程砚秋最喜欢看电影,凡有名片上演,他是从不错过。在老北京的真光电影院或平安电影院,常能看到他的踪迹。他外出喜欢穿中国长袍,这与经常西服笔挺的梅兰芳,大不相同。所以,人们看见他是长袍一袭,手提一只公文包进电影院。程砚秋多半是坐在楼上后排,有人怀疑他是远视,也有人认为是怕别人认出自己。

程砚秋的另一个爱好是打太极拳。每日清晨,他一定在自家庭院打一套太极拳。他不但打得好,功夫了得,且极有研究。看过《春闺梦》的观众,就能从那段表现梦中情景的动作里,领略他的太极功夫。举手投足之妙,与今天电影的“慢镜头”一般无二。再加上且歌且舞,居然能唱完这一段〔南梆子〕之后,神色自如,不喘气,不出汗。这凭什么呀?就是凭他的唱工、做工和太极功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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