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何处寻——自然笔记(2)

三 人月相亲,月寄人生,在于月是旧时月,

在于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丽幻象

我对人与自然建成和谐关系,一直深持怀疑态度,在今天,在如此的尘寰。

如果说,自然与人确实有过所谓的和谐关系的话,那么,也唯有这——“人月关系”。

甚至美女嫦娥都奔月了。月人能相亲,月可寄人生,如此等等,表明什么?表明的该就是人与月的和谐关系吧。

表达人月关系,最身体力行的,还是作家、诗人和艺术家。

读《我在美丽的日本》这篇川端康成诺奖受奖辞,我发现,或许并非出于自觉,在阐明人生与明月和谐相融时,他极其自然地就援引了被称为“月亮诗人”的明惠禅师的和歌:

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

川端阐述明惠“在暗处观赏,心境清澈,仿佛与月光浑然相融”,认为明惠“以月相伴,莫如说他是‘与月相亲’,亲密到把看月的我变为月,被我看的月变为我,而没入大自然之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习习清风明月夜,通宵共舞惜残年。

川端更说古僧良宽这两句诗,“尽管咏月,实际上也不认为它是月”,是僧人感到如此遥不可及的纯洁、美丽,不但可亲,至少也能相伴“共舞”,可共,可依,能寄寓襟怀甚至人生。

如下则是诗人歌德那首著名的月光诗《对月》:

你又把幽谷密林,

注满了雾光。

你又把我的心灵,

再一次解放

你用慰藉的月光,

照我的园邸,

就像知友的眼光

怜我的遭际……

这首诗被誉为最美的月光诗,经由舒伯特等人谱曲已四处传唱。在这首诗里,明月与人的命运,难道不是已相互维系,相互亲怜吗?

我寄愁心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尽,江月年年只相识。(张若虚)

今人不见古人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

人月相亲,望月寄兴且寄身,感兴“日月是百代的过客”(松尾芭蕉),时世兴亡,感兴人生易老,人生太悲凉,所有这一切,不都是因为那明月,是那么纯粹、纯洁、可亲、可依,是那么美,是那么遥不可及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

如此的咏月诗句,却表现得含蓄、蕴藉,初看不涉人生,与人生,颇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言的“隔”,然却细加揣摩,则大不然,其内里,实在是诗人面对明月,已将人生的大感喟,寄予明月,遥寄给了可亲的明月……

而中华民族崛起的一位民间艺术家,更硬是将天上月、泉中月和人生际遇圆融在一曲《二泉映月》里,将人月交融推入了抽象而优美、苍茫而深邃、悲怆而凄苦的音乐哲境。此人,便是盲艺人华彦均——阿炳(1893~1950)。

阿炳四岁丧母,幼即随父亲和道士习乐,及少年,已是无锡道教界出色的二胡乐师,三十五岁双目失明后,仍摸索至天下第二泉,沉心沉力地运弓。想想看,明月升起来了。这可是有三个月亮哪,一个悬天上,一个映二泉,还一个正明明白白在阿炳心里。泉中月可也在仰望天上月哪!月光银粉一般,洒落民间,洒上阿炳的身、手及二胡,同时也洒上了《二泉映月》颤抖的旋律。阿炳啊,是把生命对美丽江南风光的追思、慨叹,把对光明和理想生活境界的热爱和憧憬,把对自己痛苦身世和辛酸不平尘世生活的独到沉思,统统都融进这如诉如泣、如悲似怨、反复回旋、一咏三叹的二胡曲调中了。这是月下独特的心语,独特的行藏,具独特宗教意味的人生啊!这是心头月对天上月和泉中月的独特倾诉,是人月关系在最高妙境界的艺术相融!

命运是如此多舛,人生是如此无常,寄谁?唯有寄于明月,惟能寄于明月,寄于明月的圆圆缺缺!

尘世沧桑,关山险恶,在这漫漫长夜,最能体现自上而下人文关怀的,毕竟唯有这明月。这望中的明月,是人生的寄寓对象,不也是人生至境的最高层象征吗?

四 中秋节的出现,终于将华夏民族与“旧时月”

的和谐关系,推到了极致,推上了最高层

中秋节体现了华夏民族思骛八极的辽远和浪漫,体现了华夏民族感节令、观物候的幽微和细致。中秋节成了华夏儿女的思亲节、情人节,成了对地球村的浪漫贡献!

正因为创造了中秋节,才可以说,从冬到春,由春入夏,华夏儿女的每一天都是在朝中秋节走。有哪一个中秋,华夏儿女不是集体复习中秋月?设若天上明月朝下看,必然会惊异这黑夜柔软的寰球上,遍布仰望她的黑眼睛——每一只黑眼睛里都悬着一轮中秋月啊!

如此典型地体现中华民族人与自然(月)和谐关系的中秋节,既是华夏民族传统而朝野上下不约而同对自然(月)实行人生朝圣的圣节,也是历史最悠久的人类与自然(月)关系曾经和谐的惟一大例证!

人类曾经多么幸运,明月曾经多么幸福,多么完美!

然而这一切,却只能截止到人类的大脚还没有践踏月球,明月在人类眼里还披着神秘的面纱之时!

五 科学探索,还月本相,已无可挽回地使“旧时月”

的神秘和完美,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情愿相信,登月仅仅是人类出于对美丽的向往,被神秘吸引。

但是,客观无情,科学更无情,由于人类登月,由于月亮“难看的”真相大白,人类心头月的美丽或“旧时月”,被无可奈何地粉碎,无可奈何地成了过去!

“明月几时有”不再是天才诗句。月球四十六亿年前就存在。月的阴晴圆缺,也不再是什么人生写照。并非月到中秋分外圆,分外明。月的迟到、早退,乃至旷工,不是由于月有什么情感。作为月亮,神话已彻底丧失。

月全食也并不是被天狗所食,同样不是月在讲尊严,闹脾气,而是太阳光球被月球遮住了。月球原是离地球最近的天体,是地球的卫星。月球半径一千七百三十八千米,质量呢,仅达地球的八十一分之一。作为整体,月球并没有磁性。地月相距三十八万四千千米。而月球每年都将离地球远去三厘米。转动的月,抛给地球的,永远是一副旧面孔。一个月球日目前刚好等于二十九个地球日。月球表面除了大片平原和一些高山,那些或大或小的圆圈圈,全是环形山。即便在白昼,天上照样圆月高悬……

谁能想到月球上竟会如此苍凉、荒芜?何处有嫦娥吴刚桂树,何处有蟾蜍玉兔广寒宫呢?月上的寒热幅度是这么大,白天朝阳月面温度达127摄氏度,背阳温度却为负一百八十三摄氏度。何见人迹?没有鸡声茅店月,有的只是甚于沙漠戈壁的苍凉、荒芜。是没有社会,没有时尚,不存在剥削压迫,没有洲际导弹的所在。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