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何处寻——自然笔记(3)

令人失落的更有月上的死寂。月球上没有大气,因为月球的重力只及地球的六分之一,无法拉住飘逸的空气,因而在月上就不可能有自由的风,没有故乡的云,没有彩虹鸟声和四季。听不到汉语、法语、英语。人间的疾苦更是无法传播,因为没有声音,是没有任何交流的真空。月上的天空,即便白天,也一片漆黑。

1998年,美国飞船“月球探索者号”在月球南北极那终年照不到阳光的环形坑土壤里,发现存在多达一百亿吨的水冰。但这不是曾经日夜下流的天下第二泉,也不是碧波轻漾的月牙泉,而是混夹于月土的颗粒状的水,绝望的死水。而人类长久以来一直想象月上会有海洋浪波荡漾。十七世纪初,当伽利略(实际也是人类第一次)在月夜用望远镜望月时,就发现月表原来存在累累“伤痕”,他认定凸起的明晃晃的是高山或陆地,称之“月陆”,而那凹陷的幽暗处是海洋,遂名之“月海”,并将大小“海洋”名为云海、湿海、雨海及风暴洋等。在伽利略所命名的二十二个月海中,面积最大的是风暴洋,逾五百万平方千米。其实所谓的月海是由暗色的熔岩物质组成,是一片低洼地,因为反射阳光的本领比浅色岩石差,看上去较为暗淡而已。

尽管在月球上,能够看到地球反射过来的似圆月般的一盘阳光——“地球光”,然而,人类还是感到失落。

尽管下流的月光打上苍茫云海、大地和海洋,同样会如雨打荷蓬,存在光压,会有压力,有力量,然而那月光,照样是寂静的、孤寂的……

科技,似乎在毫不留情地打乱人月关系的方寸了!依靠如此伟大的科学技术,人类将千万年遮掩明月的神秘及美丽的面纱扯去了,彻底扯去了,无情地扯去了!我原以为登月,该是多么美好、伟大的事情,想不到,换来的却是美镜被打碎的无奈,幻觉被蒸发的神伤,情感被欺骗的不适。月光成了病态的月光!美月成了一锅被一粒老鼠屎败坏了的汤!人类成了美妙神话的掘墓人,美月丧生的刽子手,与自己角力的大敌,以“科技真”取代“情感真”的聪明动物!

科技,成了大煞风景的手!在这里。

科技探月,除生产出黑色幽默,还批发出无奈和悖论。

科学探索得出的月的本相,与美的人类的探索精神和科学定律,没想到原来竟是如此两律背反。在情感上谁会愿意接受假象、接受欺骗呢?美丽的一团银般的旧时月——美好的假象,顷刻间竟然就成了丑陋的荒寂之球。美好的假象,由于科学求真已丧失殆尽。丑陋的真相却即使再伤身心也要你勇敢承受。倘若这还真的动机与过程,人类尚可以接受,那么,如此的真实、真相,在情感上却真是甚难承担。人类的情感在失落,身心在自残。而人类却依然还在留恋、还在眷恋旧时月——虚假的旧时月,即便明知是假象!人类中心主义风光上天,美好的心头月却要残忍地落地。颇具讥讽意味的还有,最近,年届七十五高龄的阿姆斯特朗,他那把曾经在月球上飘扬过的一撮头发,却被理发师以三千美元,卖给了一位收藏家。怒发冲冠的阿氏欲与理发师上公堂,收藏家却说,归还头发断断做不到,至多只能给慈善机构捐一笔钱。科技主义已开始奴役头发了,头发价值反却能鸡犬升天。这究竟是科技的异化、恶化,还是人类及其情感的扭曲、堕落?

旧月情,旧月意,旧月美,就这样,物是人非,已沦落成为被一石击碎的“二泉映月镜像”。

如此往事能够如烟吗?往事不堪回首……

1969年以来,除了两次无人登月,人类的大脚,已有六次先后踏上了月球。“阿波罗”十一号飞船宇航员,即那位阿姆斯特朗,在大脚踏上月球时还说过这样一句话:“对我个人来讲这是一小步,但对全人类而言这又是何等巨大的一次飞跃。”然而,他的话音还未落,他脚下人类望中的月球,却毫不客气地迫使他的双脚行动,只能是袋鼠式的蹦跳,这可是渺小得连天下第二泉也无法照映出的鼠辈式的蹦跳啊……

六 “科技神”光普照的尘世,须臾也离不开科技伦理

人类蹂躏自然,原来,并非只是物理污染,疮痍河山,实际上,竟还包含对人类“心灵自然”的毁灭,对人心的伤残!

的确,并非只是为了人文关怀,更是为了还能有明天,因而,在今天,有许多问题都需要赶紧追问,需要重新审视。

天海是如此苍茫,天路是如此遥远。人类何以要登月?仅仅只是为了探秘?只是为了证明人类不是芦苇不但不脆弱而是非常坚挺、伟大?只是为了张扬与大自然争霸的雄心?是企图逐步占领月球?是强国间的争霸?是为了求证科技远比旧月亮更有神话色彩?是为了宣扬“科技主义”或“工具理性”能使自然异化,使月亮异化?

人类又何以就能够登月?仅仅是因为科技主义的天梯那一头已经可以靠上月球?谁说登月靠的是科技?登月有何难哉,人类,还用得着使出吃奶的力气登这月球吗?践踏月球,太容易了,容易得就像大人与孩子一道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然而,纵然是游戏,你只要是在破坏心头月,你就是在违背道德规范,谁都无法认同破坏美还能是符合道德规范!

事实上,破坏美月只是一个缩影,一个象征。在今天,科技主义已像脱缰狂奔上原野的野马,正以前所未有的范围、层次和深度,在改变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的关系。企望科技主义止步不前只能是天方夜谭!科技主义对美的伤害乃至消解,已成为了世界性问题。

深忧我心的,是科技发展到今天,依然无法建立起良善而公平的科技发展法则——“科技伦理”。谁会在乎科技伦理呢?而没有科技伦理,你敢断言这科技,浑身上下冒出的都是促使人类进步的力量吗?

其实,人类即便再狂妄,也无法进化成可一口吞下月亮的天狗。而且,人类的骨子里根本就离不开神,永远离不得神,人类一直都在设法供奉自己的神!宗教上的神失却与否在今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心中业已在供奉一尊至高无上而又特殊的大神——“科技神”!而且正越供越高,越供越大。任何神祇,其实都是人类自己的制造。然而,人类对科技神的态度却有所不同:一方面对之顶礼膜拜,心甘情愿匍匐于地,心甘情愿接受奴役;另一方面又殚精竭虑欲掌控之,占有之。人类供奉科技神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彻底占有科技神,将科技神化作自己手中的权柄。

必将促进人类社会酿出灭顶之灾啊,这有着“两面神”面目的科技神!……

七 人类依然要望月,然而,心月在哪里?

人与月本来是存在两种联系的:一是物质物理式联系,使人有月可观,月对人产生引力,月光和潮汐影响人寰;二是诗性(精神)联系,使得旧时月能成为人类中得心源月——心月或“人文自然”月。可是,这种诗性联系,而今安在?

自工业革命以来,大自然就被推上了被异化的战车,在今天,这异化正愈来愈烈。人在异化,月又怎能免劫?对于天上月,人类即便再仰望,也已不再是旧时的仰望,何况明月,也不再是旧时的心中明月了。谁还会傻乎乎地以身寄月呢?今天给孩子们讲月亮,我就无法说出老祖母说月的意境了,遑论纯净的诗意。

人类依旧会在月夜读泉。只是这泉,已不再是有原来内涵的“天下第二泉”,那泉水所映之月,也无法再是旧时月。

人类依旧会日夜听阿炳的《二泉映月》,可这流荡入科技时代的音乐,已平添了悲酸的曲折、无奈的沧桑和无尽的凄凉,成了对缺乏秩序的尘世、残酷的尘世的悲叹,成了对苦难世界企图的超拔。这音乐使人想起侵月的暴行、天堂旧时的美景。这是命运多舛的人类带有紫色宿命的音乐,是激发良知未泯的人士沉思而奋起的音乐!成了凄楚,成了悲怆,成了告别,成了遗言,成了预言。这音乐,这苦命的音乐啊……

没有任何道德规范约束的科技神,犹如包裹着地球的污染愈来愈重的空气,正每日每时,越来越紧密地围压人类,围压低头操持科技的我们,深入身心。真是神光普照啊!

世人总讲人权,但对自然美和自然的神秘,却从来就不讲什么权利,连起码的尊重也没有!还可不可能留存一片“心灵自然”,或者半片“人文自然”?人类的“精神自然”,你在哪里?

人类仍然要望月,然而即使再怎么望,又怎能找回旧时的感觉呢?——没有乌啼,连一声也没有,旧时月已经彻底沉沦。

人类的生活,能够没有天上明月吗?能够丧失地上的月光吗?人类能够永远失去心头月吗?

而心月在哪里?心月何处寻?

(《钟山》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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