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何处寻——自然笔记(1)

杨文丰

人类的“精神自然”,你在哪里?

——手记

一 明月,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就是全人类仰望的对象

我否认不了仰望明月是人类的福祉。自从盘古开天地,这种仰望就开始了。这是非常纯净、纯洁、纯粹的仰望;是不分贫贱、没有压迫,也不交银两,不染任何功利的仰望。试想,有哪一次的仰望,不是满披秋水银霜呢?对我们的先人。

明月悠悠照千秋,月光满地却不流。

人生易老月难老,弹指之间雪满头。

俯仰之间,人类望月,在那丰盈的感兴之中,是无法不蕴含敬畏的——人类对高高在上的东西什么时候能脱开敬畏呢?

想来,人类望月又的确是出自本能,出于低下的地位,出于喜欢眼睛朝上的所为。这当然是极为自然的行为。在旷野,你只要这么一站,你抬头一瞧,这夜呢,不算很黑,可苍苍茫茫,长空深深阔阔,了无声息,那天海深处正悬一轮明月,你这不是在对月作极自然的仰望了么?在苍茫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首谒“天下第二泉”——无锡惠山泉。

炎炎夏日里,那泉水,那经漫长农业社会还基本清白、清明、纯净,还基本健康的泉水,依然下流,依然以天然轻漾的卧姿仰望天上月。这可是曾将千万轮圆月存盘的著名甘泉!是将泉中月与天上月天然对称、相互仰望的甘泉!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红楼梦》贾雨村望月口占

苍茫尘世,天上人间,还有什么东西能被如此多眼睛同时仰望呢?……

二 人类本已有了心头月

日本禅师明惠上人深夜禅毕,由禅房走向下房,居然一点也不怕那山鸣谷应的野狼嗥。此乃何故?据说是由于他身披云缝漏出的月光,有明月正陪伴。依我看,禅师算是读透了明月神力的人。望月难道不就是感应神力吗?在这尘世,惟具神力的东西才神秘,才经久仰望,促人壮胆。

我在启蒙前,似乎就已能感觉明月的神秘,想必这与祖母讲过月亮神话,我也看过月的圆圆缺缺,月会藏入湖水,我一走那月也必走有关……后来,我考量望月问题,才惊觉人类其实早已构筑了“心头月”,与天上月虚实呼应。

人类构筑“心头月”,靠的是长期对月,对月的联想、想象和感悟。

由此形成的“心头月”,其特征,大抵表现在几个方面:

其一,人类心头月很静。这是寂静、闲静、安静、幽静、静谧,甚至有些凉静或者冷静的静。

其二,人类心头月逃离尘嚣,十分单纯。单纯得满贮在天宇间的尽是同一的月光,同一得素简,连味道都没有。

其三,人类心头月还是闲寂和清寂的,似月夜桂花跌落王维的鸟鸣涧:不见强烈可感的波动,没有起伏,无法灼人,更不袭人,是悄悄的,轻轻的,带点儿寂寞。

其四,人类心头月是清幽的,是偏暗的清幽,宛同明月刚刚从苍绿古宅后的苍苔上浮升。这清幽带些泉水、空气的透明,接近辞典对“幽”的多个诠释,还染些安闲、幽雅。

其五,人类心头月任何时候都是幽美的,可亲的幽美。

其六,是人类心头月还一直很玄:一是给人玄想,月上该是幽静阴冷,清辉流溢的,那影影绰绰是有什么在行走吧,是嫦娥、吴刚、玉兔或广寒宫里的蟾蜍在活动吧;二是幽明月光满地,不重形却以人精神;三是月光似可从地下浮现上来,雾一般匍匐在地表,弥漫在地面,可以搬运。“月光光,耀耀光,船来等,轿来扛……”祖母就曾经教我这样唱;四即月光总是虚幻的吧。不是有踏月之说嘛,然你朝满地月光一脚猛踏下去,却何曾见有月光四溅?即便切下长城那么多月光,也砌不起一堵墙,可月光依然夜深还过女墙来,敷在长城上;五是这月还颇似玄虚哲学,说虚却实,道实却虚,有无相生。重神不重形是这月,内敛不张狂是这月,重顿悟耽冥想的还是这月。

任何文化都一样,倘想提升境界,不是趋向神幻,就得臻入宗教,尤其在上古。长期以来,国人就视月为太阴之精,秋分坛设西郊,祭西沉月,顶礼膜拜,神秘气息弥漫。

一则禅宗公案这样说:那小偷月夜潜入古庙,一老僧正酣然打坐似心无旁。可是,当小偷空手欲走时,老僧却霍然起立,默默然脱下袈裟相赠。贼走后,老僧仰脸隔窗望月,良久,泪流满面,随即低头喃喃道:“你拿得走我的袈裟,却拿不走这窗外的大好月光哪。”心头月在这里,已隔离了尘俗社会的人欲之海,承担了精神澄明的角色,表现了精神文化的根本,彪炳了对彼岸诗性世界的沉迷和自选生存价值的终极皈依。

国人心头的文化月光,其实还是到了唐朝以降,才愈加明亮、浪荡,叮当做响起来。以李白为代表的唐朝诗人,吟咏了月,更明亮了月,绣口一吐,诗句的月光,就几乎光耀了半个盛唐。宋朝的苏轼接力吟月唱月问月祈月又访月,月光般的感悟简直就是明月下打扫不尽的树影。

值得一提的还有,对于心头月的建构,感性葱郁的东方民族似乎更易相通。白居易“夜深众僧寝,独起绕池行”的诗句传入东瀛,日本俳圣松尾芭蕉步出茅屋,望月独吟,吟出的俳句就颇有依样画葫芦味:“明月何幽幽,围绕池塘转不休,通宵不停留。”的确,在东方文化里你甚难找得到像莎翁在《仲夏夜之梦》里把月亮与“不生孩子的尼姑”相提并论的那种不恭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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