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开始像草一样摇摆,就像有风吹过一片麦地,每个人身上的骨头都似乎被药片抽走了,身体变得柔软,集体摆动的方向整齐划一,像大海的波浪一样起伏,我置身其中,也不禁跟着摆动起来。我一时觉得真的有风,一时又发现其实没有风,但摇摆使我全身舒服轻盈,我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种灰色的草。
但是有的草站起来了,戴着灰色头套的草,脱了自己的衣服,头部以下一丝不挂。脱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光溜溜白瓷瓷的,脱光之后他们就互相缠绕起来,有两个两个缠在一起的,也有三四个缠在一起的,看上去跟蛇一样。吃药原来就是把自己变成蛇啊,我有点怕,庆幸自己没有吞下那药片。他们非常沉醉,谁都顾不上我。
我在地下通道里走,但怎么都找不着通向地面的路,地下像迷宫一样,有各种岔路,还有再往下去的阶梯口,我等了一会儿,过来几个人,也都戴着头套,看上去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旁边是几个为他服务的小姐。我上去问,小姐冲我摆摆手,然后指指地道的顶上,一眨眼,他们就拐弯不见了。我这才发现,地道顶上有红蓝黄绿几种线条,但不知哪种颜色代表通往地面。我沿着红色的线条走,结果到了一个叫“榴莲”的大厅。
本以为这个大厅跟水果什么的有关,结果却闻到一股动物园的味道。里面有人,也有几只又像猿猴又像狗的动物,身上长着毛,棕色,四肢着地的时候像狗,但后腿直立的时候又像某种猿。这种狗猿使我十分意外,不明白银角这种地方何以会有这种前所未见的动物。
我对动物没有好奇心,只想着离开。但两个盛装的小姐笑吟吟地迎过来,她们脸上的妆跟细眯的很相像,只是眉间的菱形色块不是金色,而是红色的,下面没有穿裙子,只挡了一小块布,臀饰也是一种细细的金属流苏,摆动起来窸窣作响。她们把我领到一块暗绿色橡胶垫子跟前,示意我躺下去,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跪着趴在我身上,我想挣扎着爬起来,但她们把我按住了。一块纱巾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感到两腿被分开了,一种灼热柔软的东西在我身上来回往返,我绷紧的肌肉再次放松了,一阵又一阵的酥麻从身体深处涌上来。
身上越来越热,我用手抹了一把,却发现身上长出了毛发,我猛地扯掉了盖在脸上的纱巾,用力地抬起身子,身体特别重,好像不是自己的,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头抬起来一点,我发现自己的脚趾已经变成了狗猿的蹄子,沿着小腿正在长出那种棕色的毛发,两个女郎还伏在我身上,一个舔我的下身,一个舔我的胸部,一阵又一阵热气从体内升起,我的喘息声就像奔跑后的母狗,长了毛发的地方也开始发痒。我心烦意乱,我才不愿意变成什么狗猿呢!
这么一想,身上一时觉得凉爽了一点,刚刚长出来的毛发也消退了一些。
类似的情况反复了几次,当我强烈意识到自己坚决不要变成狗猿时,身体就还原回我自己,稍一放松,棕色的毛发就会迅速长出来。
我像一个沉没在深水里的人一样,憋足了最后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我跌跌撞撞走到门口,人都快虚脱了。我靠在过道直喘气,忽然身旁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在榴莲两字的下面,“人兽表演”几个字闪着红黄两色的光,我突然明白过来,如果我不挣扎着跑掉,就会成为这种人兽性交的表演者了。
回到地面的时候仍像是在深夜,街上比来时更加寂静少人,在大半个月亮的照耀下,银角的房屋树木散发出一种灰白色的清光,看上去不像是在真实的人间。我在银角的街巷里转来转去,回到我落脚的路边店时天刚刚开始有点发亮,厅堂里仍是昏暗的灯光,没有人走动,也不知细眯回来没有。
我决定马上就走,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来了。我匆匆忙忙到天井冲了一个澡,然后把细眯的衣服包好放进一个塑料袋,准备让老板娘交给她。临出门时我才想起来没有梳头,我边在自己的包里掏梳子边冲房里的镜子看,不料却看到了一个奇老的女人!她比我大了二十岁不止。我惊颤着往四周看,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我小心地靠近镜子,用手轻轻地拉了拉脸上的皮肤,皮肤稀松干涩,眼皮也耷拉下来了,但这的确就是我。我又看自己的手,那里的衰老更明显,手背上甚至长出了一小块黑斑。在银角仅仅过了一夜就变成这样,不知细眯她们是怎样待下来的。或者银角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待下来会迅速变老死去。
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我走在了路上,路是直的,像小丑脸的两个大气球仍在空中悬浮着,硕大的鸡冠花在晨雾中挺立,我不要再看见它们了。我一直往前走,但那股腥甜的气味却始终不散,令人头晕。我加快脚步,想尽快逃离这股气味,奇怪的是,越往前走,这股腥甜味却越浓重,就像我刚到达银角的时候闻到的那样。
我停下来看四周,发现这个路口就跟刚才我离开的路口一模一样,而且,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上方悬挂的那两个大气球,像热气球那么大,乳白色的底,鲜黄色的字,一个写着“欢”,一个写着“迎”,像两个小鬼踩着薄雾停在空中。
我沮丧地发现,我没有离开银角半步,走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路口的路看起来是直的,实际上是弯的。我坐在路边哭了起来,肥厚的鸡冠花在我身边不停地生长,拔节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的喘息和叫喊,腥甜的气味从花叶根茎纷纷散发出来,我的身上一阵寒冷又一阵灼热,与此同时,我闻到自己身上也发出了同样腥甜的气味,而我的手,正在变成鸡冠花的叶子。
(《上海文学》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