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银角(4)

再看她的脸时,我几乎吓了一跳,化妆夸张得简直就像戴了面具,眼角画得都连到头发根了,梢头尖尖长长的,还涂上了一层金粉,猛一看,就跟火狐的眼睛似的。她又在两眉间画了一枚小小的菱形色块,也是金色的,像一种暗器放在了明面上。之后她开始戴首饰,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从里面东挑一样,西挑一样,头饰、耳饰、臂饰、指饰、臀饰,顷刻全都披挂上了。屁股上围的是一圈金属流苏,人一动,就跟着乱晃摇摆,脚脖子上也弄上了细链子,整个人已经不像人了,更不像洗衣服时的细眯,十足一个妖精,说她是蜘蛛精只欠缺一点爪子,说是狐狸精又太过光秃。接着她开始换衣服,穿上了一条奇怪的短裙,短是应该的,只是前面还开了口子,着意要露出大腿间的三角内裤,那上面的花纹却用了孔雀身上的椭圆点纹样,看上去就像一个好端端的孔雀被人剪掉了半截尾巴,似乎是功力不够,想变成孔雀精没变成功,只落了一个中间状态。

细眯让我也照她的样子往脸上化,我实在下不了手。细眯说,不化妆根本进不了任何歌舞厅,妈咪也化,保安也化,外面来的客人统统都化,人人都变了样,谁都认不出谁,就跟电视上那些化装舞会似的。

我便照着印象中的京剧脸谱往自己眼眶来了几道,又多少扫了点腮红。细眯看看,拿她的笔在我眉心画了一枚跟她一模一样的金色菱形,她边画边说,到时我就凭这个认你吧。她让我在她的衣服里挑一件换上,我拣了一条最长的绿裙子,穿上去仅盖住了大腿。

我们就这样出门。虽然是四月,但此地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这些仅能遮体的衣服倒也恰到好处。据细眯说,即便在冬天,银角的小姐晚上出门也是这样打扮,最多在外面穿上一件大衣,都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短裙。这是银角的规矩。

街上果然是一家歌舞厅接着一家,中间隔着些洗浴中心,有一家叫“瀑布”的洗浴中心,门口有一个很大的橱窗,里面有一个女郎在表演洗澡,放着一种极其缓慢的音乐,她随着音乐缓慢地脱衣服,我们路过的时候她的全身都已脱光,但底下喷出来的蒸汽使她看上去不甚清楚,再加上她从旁边木桶撩出的花瓣和叶子,眼急的男人们大概会感到不够过瘾。但据细眯说,这只算是广告,里面有过瘾的。

又看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上有灰暗的光线打着“灰尘”二字,整幢建筑只有一层,涂的也是灰色,我觉得这似乎是垃圾站,却又感到它比垃圾站神秘。想要问细眯,她正和一个头上戴着弯曲的闪电头饰的小姐打招呼,再过去,她跳下摆舞的“海风”歌舞厅就到了。

细眯让我在底下观众席待着,说这里女的都是小姐,男的都是客人,只要不把客人惹恼就行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细眯带来的。

客人已经来了不少,果然如细眯所说,脸上全都化着妆,或者,并不是像我们这样化上去的妆,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薄膜做的面具,只需贴上去,到家再揭掉。每个人,只能看出来高矮肥瘦,年龄和面容一点都看不出来,这里面,大概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吧。

正式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幕布是一块半透明的薄纱,里面打着半明不暗的光线,能隐约看到半裸的女郎在里面走动,又像是练功,又像是走台。音乐渐渐响起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蛇一样混杂其中,我听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一个女声,她在断断续续地喘息、呻吟。

有一股香烟的气味凑到我的脸旁,正要抬头,却有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腿,我不敢动,既然我到了银角,这种事我就得忍着。这手很老练,它马上就探到了我的裙子里面,在我大腿的内侧缓慢地摸过来,摸过去。我全身的肌肉紧绷着,像铁一样硬,但过了没多大一会儿,身上就瘫软了。全身的细胞都在松动,它们软软地挪动着位置,微微地喘息,身体深处的水分也开始流动,干燥的肉体变得潮湿起来。香烟的气味从身后拢住了我,它的另一只手摸到了我的背后,胸罩的背扣一下松开了,我的上身顷刻被这只手抓住,如同被雷电击中,我禁不住呻吟起来,同时感到身体变得轻盈酥软。

我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感到全身在飘浮,头部、手、脚都好像不存在,只剩下器官独自在黑暗中。突然什么东西刮着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只手,在半明的光线中,我看到那上面的第六根指头,丑陋、异样,全然不像人的手,而像什么动物的爪子。我一惊,随即把它推开了。这时台上的薄纱正好拉开,台上出现了半裸的女郎。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到了外面。

不过才晚上八九点,但街上行人很少,车也不多,完全不像银角这种热闹的地方。奇怪的是,所有歌舞厅的音乐似乎被什么消音器消掉了,街上一片死寂,我疑心已经到了深夜,是自己的表坏了。总而言之,我感到此地气氛诡异,缺乏真实感。

写着“灰尘”的房子出现在眼前,我走进去,门口没有门卫,也没有人出来招呼,我想大概不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真的垃圾站也未可知。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人,静悄悄的,走廊有灯,但很暗。我走到尽头,发现那里有通向地下的阶梯,那里的路灯要明显亮于走廊。我顺着台阶往下走,走了有好几层,终于从下面传来了音乐声,这曲子深远、飘渺,像从地心深处传来,又像从天外落下,圣歌是不是这样的呢?音乐吸引着我往前走,于是我看到面前出现了一条宽敞的通道,零零星星的中学生乘着滑板和旱冰鞋从远处滑来,然后在我不远的一个拐弯处消失了。我猜他们是从外镇的某个网吧来的,彻夜不归,有人失踪,等等,这些秘密就在这里。

我跟着拐弯,来到一个很大的大厅门口,有人拦住了我,递给我一个灰色的头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每次消费三百元。我身上没带钱,迟疑间,有人推了一下我的后背,等我站稳,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一群头戴灰色头套的人中间了。一个身穿灰衣的人盘腿坐在中央,像是一个仪式的教主,新来的人鱼贯到他面前领取一粒蓝色的药片。然后在教主周围坐成几个同心圆。这种形式和气氛使我感到这跟邪教什么的有关系,也许是要集体自杀!这个意识使我身上骤然一冷。他们传递一个蓝花瓷水壶,每人从壶嘴吮一口水,把手心的药片吞下。轮到我的时候我也照样做了,但我没有咽药片,只喝了一大口水,味道跟自来水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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