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神性的角度看,21世纪的短篇小说显然在人文情怀上有了长足的进步。这自然是整个社会思潮日益开放和开明的结果。在当下,小说写作,尤其是短篇小说写作,如果缺乏丰沛的人文情怀,小说哪怕结构再精巧,也是难以行之久远的。前面所提及的小说,都离不开人文情怀的浸染。无论是揭示恶,还是张扬善,涌动在小说叙述中的都是作家滚烫的血,这是一种感天动地的人文情怀。麦家的《两位富阳姑娘》,部队在富阳招了一批兵,复审时一位姑娘被查出有问题,她的处女膜是破的,部队就像退换产品一样地把这位姑娘退回原籍。受到屈辱和冤枉的姑娘喝农药自杀了。家里人抬着尸体到县人武部讨说法。虽然这个事件终于有了一个较圆满的结局,部队答应了死者家人的要求,将死者妹妹带到部队。可是我们会发现这个圆满的结局里还缺少点什么,缺少了死者的尊严和人格。一个人的尊严和人格,本来应该是最有重量的东西,为什么它就会这么轻易地从我们的处事待人中消失呢?铁凝的《逃跑》是从同情和平等的角度切入到城乡文化冲突之中的。小说中的老宋为了生存从农村走进了城市,他在灵腔剧团看守传达,他凭着认真、肯干、乐于助人,在城市站住了脚,剧团里的人谁都认为老宋是一个善良的好人。老宋有自己的做人的原则,他恪守着传统美德,但往往与城市人的思维习惯相冲突。铁凝是怀着真诚的敬意来书写老宋这位普通农民的,在这种书写里,我们体会到了城市与农村的绝对不平等的事实。《逃跑》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道德主义,当我们看到那位被锯掉了一条腿的小老头儿竟然能“佝偻的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同一只受了伤的野兽”时,一个沉重的问题就凸显出来:我们认可的道德原则,能够保障普通农民的基本生存吗?老宋面对巨大的城市,唯有选择逃跑。迟子建的短篇小说基本上都保持着冷暖两种底色,冷色调来自她的平民性,暖色调来自她的古道热肠。因此她讲述底层故事时具有浓烈的人文情怀。《一坛猪油》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首先得承认,这篇小说的故事很精彩——虽然我一再强调短篇小说不能单纯去讲故事,但这并不是说短篇小说就不在乎讲故事,恰恰相反,故事应该是短篇小说的重要基础,而其他的因素都是在这个基础之上长出来的。故事有一个最大的悬念,一坛猪油里面藏着一个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这个金戒指代表了屠夫霍大眼对主人公的爱恋之心。小说到结尾才将这个悬念揭开,这是讲故事的技巧。但迟子建不仅是为了把故事讲得有吸引力,而且也转移了故事的方向。这个故事本身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迟子建却将暗恋压下不表,充分展开主人公在搬迁以后的生活遭遇。小说其实是由一系列看似琐碎的生活细节组合起来的,但关键在于迟子建讲述的方式和姿态。迟子建采用了主人公的自叙,她力图还原主人公的心理和性格,而她的姿态是一种乐观和阳光的姿态,因此她在叙述这些日常生活细节时,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情趣和积极乐观的生活观。因此当小说最后收敛到暗恋的悬念时,暗恋也就不再是局限于两人之间的暗恋,而汇合到整个生活的热流中,作者的人文情怀也由此得到充分的表现。
不少作家是把短篇小说当成诗来写的,来自西北的郭文斌经常以他恬淡的小说把我们带到天高云淡的意境之中。民间习俗和民间节庆是郭文斌很重要的写作资源,他的短篇小说《大年》《吉祥如意》《寒衣》等看上去构思相似,但我们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有审美疲劳,就因为他在每一篇作品中都抓住了所述对象的精髓。当现实社会中的民族节日变得越来越庸俗化和物质化时,郭文斌却带我们到一个空气清新、精神爽朗的乡野,与心无杂念的一家人去体悟节日的圣洁。中国的传统节日有着不同的来源。有的是源于原始的祭祀活动,有的是源于宗教活动,有的源于祖先从事的农业生产活动,还有的是为了纪念一些重大的历史伟人和历史事件。传统节日不管是怎么产生的,都凝聚着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粹,体现着传统文化的精神价值,所以我们在纵情欢度传统节日时,也就无形中接受了传统文化精神的洗礼。节日年复一年地进行,就在于人们在节日的仪式活动中得到精神的感召和升华。小说中的爸爸和妈妈对节日表现出的宗教般的虔诚,真的让我感动。面对无比喧嚣的社会,小说描述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遥远的童话世界。也许这个遥远的童话世界就在作者的身边,就是作者生活的西北宁夏,那里天高云淡。在天高云淡的宁夏,郭文斌获得了童话般的心灵。漠月同样生活在西北,他的《湖道》是另外一种调子的诗,诗中有着西北的坚硬,又有着草一样的柔软。温亚军的《驮水的日子》是写边防线上的军旅生活的。和平年代的军人在默默奉献自己的青春,他们的日子是枯燥的,然而温亚军在这枯燥的日子里发现了诗,当然,诗意不是作者强加进去的,是从军人的内心酝酿出来的,要把枯燥的日子酝酿出诗意来,这需要多么大的忍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