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妆阁前 拾得旧花钿(2)

上元节,她随母亲去京城,街市上看见了这家喧闹一角里古朴的水粉店,大红灯笼挑在门的一边,吉祥木格的门板外,挂了淡绿的帘,起起落落,人来人往,里面的香腻便延伸到了行人的衣上。

京城的女子果然是会打扮,南洋西域东瀛,还有本土汉唐的精髓,就在这长安城里争奇斗艳,碰撞交融,甚至有些奢侈,似乎少了一件,就有了欠缺。

有一样东西尤其不可缺,后来亦舒发现了这一点,她思索之后这样来解释女人和胭脂之间纠缠不清的情绪。

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她也只是想进去买一盒胭脂。

她被里面的陈设分了神,一面是挑选物品的客人,另一面却是花枝隔断的休憩空间,乌亮的贵妃椅铅尘不染,几案上,青瓷的茶盏明澈如冰,旁边安静地放着四鸾衔绶宝菱葵花镜,一角的高架上,喷金兽暖暖地吐着檀香,后院的枝串影印在窗棂上,这不像个店铺,倒像是谁家的客堂,众女孩小聚,比比妆容,说说私房话。

她还没有弄清胭脂在哪里,那个俊逸的男子已笑着走过来,问她需要什么。

他不是伙计,他的脸上没有劳作的倦意,只有一些诚挚,还有一些家常。

胭脂,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被眼前这个人看到了心里。

他点点头,从柜台里面拿出来一款桃红色,映在白瓷底的瓶子里,有种相见恨晚的惊心。

还有花钿,都是最新的,数量很少,平常不往外摆。他说着,把花钿递过来。

是红色的五瓣梅花,浓淡有度,花蕊隐约,而且是一套,不但有发上插的点缀,还有面上贴的寿阳妆片。

他帮她试戴,青丝间顿时花开,她对着镜子端然不语,那个他,为何这样熟悉?

临走时,他送她香囊一起包起来,她却戴得沉重。

很好的卖家,很愉快的买卖。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该多好。

这胭脂和首饰,她都是只看不用,看得自己都觉得有些痴,当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上了京城就觉得哪里都好,那里有轻纱裙裾,脂粉温香,还有一个人,离开后,总是在远处对着她微笑。

第二年再去,那店已换了铺面,问及胭脂水粉,听旁人说,他们是扬州人,已举家回乡。

江湖里人迹杳远,哪里还会想得到,他不会记得她的,不过回乡置宅,成家过日子,柴米的烟火味道会冲散百花齐聚散香的腻,他怎么会记得她?

她却是忘不了,也许她邂逅的只是自己的心情,该释放了,只是要选一个当口。

满街都是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了,她还是那个无花无泪,有着香草气的女子。

胭脂少不了,但不是那一瓶。

那一瓶早已被她打上了扣。

胭脂扣,扣相思。

关于花钿,有一个很美的传说,我总当它是真的。

传说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在正月初七闲仰于含章殿下的美人靠,殿前一株梅树,红梅正傲然盛开,微风一吹,一朵梅花不偏不倚正落在公主额上,额中被染成花瓣状,且久洗不掉。宫女只见漂亮,于是竞相模仿,找各种材料,后来传到民间,又陆续衍生出诸多颜色和图案,她们用过的材料有金箔、珍珠、螺钿、云母,还有鱼鳞鱼鳃骨,鸟羽、蜻蜓。

费了心思,只为那个悦己者。

三年了,她像锁住胭脂一样,想把那段记忆锁起来,也许年深日久雨过霜寒生了锈,便再也不打开。

清禽百转似迎客,还在有情无思间。

当记忆回来,不去想,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索性就去透透气,妆也不再匀,头上也不要装饰。

这样清静,才能待得红妆来吧。

仇英,号十洲,与唐寅、沈周、文征明一起被后世称为明四家,他是画匠出身,善于临摹,他功力精湛,仿唐宋名家难辨真假,曾采用青绿重彩工笔创作了长近10米的《清明上河图》,他的仕女画精工艳逸,端庄华贵,有“周昉复起亦未能过”之评。

这幅《修竹仕女图》工整纤丽,飘逸优雅。庭院内修篁疏淡,奇石卧立,女子宽袖长裙,信步闲踱,凝视远方。此图吸取唐宋仕女画的技法,人物线条用兰叶描而又稍细,劲挺流畅,高耸的发髻,丰满的体态,似周昉笔下的唐代贵族妇女形象。

十洲的创作严谨入微,但又不是刻板地仿古,画得多了,便会生出一种精神来,他的画,多带有文雅情趣,所以那故事,是盛情难却的。

竹子的美,总不离一个朗朗的疏字,日头照进去,也是离离碎碎,就像是给四季过滤的一张网,里面总是有着清逸和娴雅,隐约在竹林间,不肯轻易透露,半步也是多。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苏轼与竹子有这样清高的雅趣。

隋乐府诗里还有这样一首,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凌霜傲雪的竹子也平白地招了人的厌,可这也是与它不相干的,只因为这女子为那人动了心思,移来转去都是对他的嗔。

行到竹边,漫无目的,忽然从前面传来消息,父母已收了聘礼,不日就将把她嫁入扬州。

扬州,这个名字还是让她的心疼了起来。

终身大事就这样被镌刻了,姻缘天定,也还得要父母之命来实施。

会是他吗?或许这样想就会有遗憾,不想,反而会遇见惊喜。

忽然就忘记他的样子了,忘得那么干净,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再次相遇?

今朝妆阁前,拾得旧花钿。

粉污痕犹在,尘浸色尚鲜。

有一种装扮是要打磨在心里的,这花钿,也是偶一日,心思纯净地走在尘世间,忽然就逢上他深邃的眼睛,那印留在回忆里,饶是怎样,也是抹不掉。

胡兰成一颗锦心知惜花,却最是那蝶,留不下,可他也真会欣赏美人,他读这诗就有如此地肯定,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旧花钿,才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经过的。

出嫁的时候,她把胭脂花钿放在香袋里握在手心,像握着一份希望。

那边等她的人,定是她的檀郎。

岁月流逝,留下的只有回忆。

好在还有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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