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3)

为能理解这种复合性,我们不妨来参考一下它在自然界是如何体现的。设想一个蚁群自发性的组织机制,它让50万只白蚁构筑起复杂的蚁丘;或设想一下由水分子构成的雪花的分形几何,它能变化出无数种各式的六边形。人类的神经系统也是一个复合体系,它由中枢神经系统中10亿个相互作用的神经元构成,它被神经学家查尔斯?谢林顿称为“被施过魔法的梭机”。我们的免疫系统同样是一个复合体系,我们的抗体会自发抵御外来抗原。自然界的所有复合体系都有一些共同特征。对于这种复合体系,一个细小的介入都可能会引发剧烈而未曾预料的变动,科学家将其称之为“放大器效应”。其间的因果关系通常是非线性的,这也意味着传统的通过观测的归纳法(如趋势分析和取样)难有作用。事实上,甚至有理论家认为这种复合体系具有完全的非确定性,这也意味着我们无法依据过去的数据对它们未来的行为进行预测。我们可以用典型的或惯常的森林火灾来解释这个问题。借用现代物理学术语,森林在火灾发生前处于“自我组织的临界”状态,它摇摇摆摆地走在火灾的边缘,但火灾规模大小是个未知数,因为森林火灾规模的分布并不遵循常见的钟形曲线,并非多数火灾都集中于平均值上下,这不像多数男性的身高处于175厘米附近。但是,如果你想在火灾大小与其发生频率之间得出函数关系的话,你将得到一条直线。下一场火灾是大是小,是小如篝火还是燎原大火?我们最多只能说今年发生两倍于去年火灾规模的可能性大约是去年的1/4(或者1/6,或1/8,取决于它是何种森林)。这种模式被称做“幂律分布”,它在自然界非常普遍,不仅森林火灾遵循这种分布规律,地震和时疫也同样如此,只是那条函数直线的陡度不尽相同而已。

人类的政治经济结构也具备复合体系的许多特征。事实上,一些非正统经济学家,如布赖恩?阿瑟,几十年来都保持着这种观点,他的学说超越了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的假说,长久以来引导着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各式个体,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后来对经济计划和需求管理的批判也是受他启发。阿瑟认为,一个复合体系是离散因子相互作用下的产物,它缺乏任何的中央控制。它由多种层面的组织构成,能够持续进行调整适应,并不断创造新的市场契机,它不存在总体均衡状态。与古典经济学的核心论点(竞争导致收益下降)相反,在经济复合体下,竞争很可能会提高收益。从这个角度看,硅谷就是一个卓有成效的经济复合体,同样,网络本身也是如此。而始于2007年的金融危机也可以用类似的理论来解释。正如纳西姆塔?勒布所说,2007年春,全球经济就如同一个过于优化的电网,而美国次级抵押贷款拖欠行为造成的小小的涌动,即会导致金融体系跳闸停电,致使全球经济陷入黑暗,并在一段时间内造成国际贸易的瘫痪。圣菲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正在探索如何将这一独到理论应用于人类的其他集体行为,包括“元历史”。

这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复杂,因为相比金融危机,战争爆发的分布更不规则。物理学家兼气象学家刘易斯?弗莱?理查森曾对“致命的争端”进行归类,范围小至谋杀大至世界大战,他用以10为底数、总死亡人数的对数为标尺,对这些事件的严重程度进行划分。比如,一场导致100人死亡的恐怖袭击,其严重度为2。而一场导致上百万人死亡的战争,其严重度为6。(严重度为6±0.5的战争,它导致的死亡人数可从316 228到3 162 278。)理查森发现在1815~1945年,有300多起冲突的严重度达到或超过2.5(即导致的死亡人数达到300人以上)。在这当中,两次严重度达到7的战争(两次世界大战)造成至少3 600万人死亡(约占总死亡人数的60%),该数据不包括战争引发的灾荒和疾病所导致的死亡人数。而数百万起严重度为0的谋杀事件(被害人为少数几人)累计造成的死亡人数为970万(占总死亡人数的16%)。这些数据初看时似乎完全随机,但它们也遵循着幂律分布规律。

战争像森林火灾一样难以预测,又由于战争直接关系到社会复合体的起落成败,因此任何一种理论对文明的兴衰都无法一言概之。文明从定义上讲是一个高度复合体(无论在形式上它设有怎样的中央权威机构),在本质上,它都是一个由经济、社会、政治构成的动态的、可进行自我调节应变的关系网。因此无论何种式样的文明,都会表现出自然界复合体的许多特征,包括容易发生时局突变,平稳可能骤变为动荡。

正如我们在最后一章所见,西方文明的最初雏形——罗马帝国的衰败消亡,并非缓慢而平静。它在5世纪初遭到匈奴人入侵后轰然倾覆,它的灭亡仅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又如印加人在1530年仍是站在岿然的安第斯城上俯视一切的霸主,但仅在10年不到的时间,一群外国人便用马匹、火药和瘟疫将这个帝国砸得粉碎。中国明朝的沦亡也是在倏忽一间,它从政权尚稳到被推翻同样历时十载不到。与此类似,法国的波旁王朝同样是从辉煌迅速陷入绝境。法国介入北美殖民地对英的独立,这在18世纪70年代看来似乎是明智之举,但它也将法国财政推入艰难窘困的境地。1789年召开的三级会议引发了政治连锁反应,王政迅速垮台,仅在4年后,国王即被送上断头台,而断头台这一新事物也只是在1791年才问世。在1908年的青年土耳其运动时期,奥斯曼帝国似乎仍具备自我变革的能力,但到1922年,随着最后一位苏丹登上英国战舰离开伊斯坦布尔,他的政权也宣告灭亡。日本在1942年所占领的土地之辽阔可谓在其历史上从未有过,但到1945年亦不复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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