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易那一天终于和美专进步团体的人接上了头。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原以为这些学艺术的学生们对政治兴致不高,结果出他所料,美专的学生也一样关注时势,有的同学甚至十分激愤。一个叫钱明的学生提议游行的时间应该提前到四月十日,然而关于日期已经是商定的事情,戴易明白游行日期是不能更改的。戴易不知道,实际上美专早就有了地下组织,甚至有了一个党的核心小组,美专的很多活动都在他们的指导下进行。戴易还没有加入组织,虽然那是他迫切的愿望,但组织并非是想加入就可以随便加入的,他还要经受组织长期的考验。
戴易第二天在校园里碰到了梁君。梁君说,那个次长的儿子讨厌死了,他每周末都送来一束花。戴易说,如果你不喜欢,拒绝他不就得了。梁君说,他说那样他就自杀。戴易说,那就让他自杀好了,放心吧,他不会自杀,他也不比别人多一条命。戴易明白梁君的意思,梁君这样表达,说明她在乎戴易。一个女生如果把她最私密的话告诉一个男生,可见那个男生在她心中的地位,这种面对你而言他的方式是女子们惯用的方式,传达的往往是另外的意思。戴易也很喜欢梁君,梁君是个单纯的女生,单纯而又美丽的女生男人都是喜欢的。那时候爱情在校园里十分盛行,几乎成为学生们的一门功课,很多男生和女生都在一起同居,甚至一些已经结过婚的也在和异性同居。戴易也是渴望爱情的,国文系最美的女生喜欢他是一件让他十分高兴的事,但是梁君还没有明确地表白过,梁君是等待他来表白的——梁君是喜欢男生送她鲜花的,问题是许多男生送她鲜花,戴易却从来没送过。那一天是周末,梁君让戴易送她回家,戴易有一些犹豫。他从没去过梁君的家。他知道梁君只有一个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梁君带一个男孩子回家,肯定会让她的母亲十分敏感。
但是戴易最后还是送梁君回家了。
想不到梁君的母亲十分喜欢戴易,其实她早就听说过戴易了,梁君常常谈起他,梁君说戴易的体操特别好,学业也特别好。偌大的燕园,女儿单单提起一个叫戴易的男孩子,这就让母亲格外注意了,她一直盼望着能看一看这个叫戴易的男孩子。人来了,果然一表人才,然而母亲更关心的是戴易的家世。听说戴易的父亲是“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她很高兴,这样的家庭和梁家是匹配的。海派的家庭比较开化也比较文明,女儿嫁到那样的家庭,做母亲的才放心。梁君的母亲虽然做过妓女,却是卖艺不卖身那种。当初她的父亲追随蔡锷将军,事败之后家破人亡,无以谋生的她被卖到妓院,梁君的父亲替她赎了身。嫁到梁家之后,她劝丈夫关闭了妓院,又开了这家绸缎庄。这个女人深受流离之苦,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母亲让厨子给戴易和女儿做了荷包蛋,就退出了房间。母亲也是开明的,她知道现在盛行的是自由恋爱,何况她也喜欢这个男孩子,她觉得戴易和女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亲那一代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的产物,但私下里她是赞成这样的自由的。当年梁君的父亲比她大了将近三十岁,年轻轻的鸦片就抽上了瘾,又是出了名的好色。比较梁君父亲病弱的身体和因此而早亡,女孩子能够自由选择意中之人,那真是莫大的幸福。
在梁君房里,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突然就沉默了。这么一对青年男女单独相处,又突然陷入这样的沉默,按照常识是已经达到情感爆发的临界点。梁君此时已经换了家居的衣服,这样家常的衣服越发显得亲切,也很好地显出她的体形。她的脸红着,昂着头勇敢地看着戴易。戴易看着这个单纯的女孩,心想,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梁君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她们母女一定盼着家里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会不会是他呢?梁君毕竟是国文系最美的女子,戴易对她也是有一点把握不定的,梁君从没有明确向他表白过,暗示是不作数的,他理解的暗示说不定不是暗示。戴易明白按道理该是他向梁君表白,男孩子追求女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越开化越文明也越该如此,但是戴易是有使命的,很快他就要参加隔几天的重要活动,戴易打算游行结束再向梁君明确提出,向梁君明确他俩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