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花间

还记得那时,你拉着我的手登高月下,我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

他好像并不知道妻子的深情,否则他早该体会到她干枯的泪泉,以至于不会在收到这封信时吃惊哑然。重阳节他不缺亲情,赵府宅第下的其乐融融似乎让他忘记了遍插茱萸时未至的妻子,也许只有深夜来临,望着那轮明月,守着枕边的欲望,才会渐渐想起她的容颜。

此时,你在哪儿呢?

一整天,窗外的雾气就像思念的绸带萦绕不散,坐在屋里,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一切。乡下的十月天,更显得寒凉,闺房足不出户,任与亲朋拜谒也了无心情。想让自己高兴一点,每每想到曾经沧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苦笑,笑不止,哭不出。

山高高,路遥遥,即便登上高处,也望不尽天涯。思绪太多,太琐碎,不能连成整体,如何传到他的耳旁?唯有苦等。盼望门前的青石板路马蹄声响,君,何时肯到我家乡?

瑞脑消金兽。独自守在瑞脑香边,看着袅袅青烟出神,不觉时光流逝,但求一个永恒。谁说爱情一定纠缠,假如还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如影随形,那便是了。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玉环一抔黄土收艳骨,皆感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盼望,望断旧时路,遇上了,三生有幸。离开,分别,肝肠欲断。命运,这般绝情。

离开了有竹堂,归隐田间,不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当年父亲大人亲手撒下的菊花籽,现已是花香满怀。她明白眼下身为罪人子弟的自己,是无力与京城的势力抗争的,就连思念,似乎也成了奢侈。他来不了,其实她早已料到,只是一直不肯向自己屈服。思念就像一针麻醉剂,明明心口正被撕裂,却假装若无其事。她痴痴地站在路口张望,如同已经过了一世。等待,最漫长的一天,最短暂的一刻。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她知道,他不会来了。那是他不敢疏于礼法的失败,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有胆量。

她从散落一地的花瓣中拾起一片,像拾起弱弱的自己,捻在指间,果然细小娇嫩光滑如丝,不禁感叹命运多舛,为何花开正好,却禁不住袭来的一阵风。

这晚,孤枕难眠,一阵风吹过,更是凉意逼人,怎堪比夫妇团聚时闺房的温暖。她睡不着,思绪在枕间无尽地流浪,想找一个归宿,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再也无法忍耐这样的煎熬,步履出户,像一只琥珀杯困在邃蓝的夜晚,无处可逃。

只能叹一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她相信,她隐忍的语言在他面前一定不会显得艰深,短短五十二个字包含了所有的离愁别绪。也许《醉花阴》在别人读来只觉辞藻清新朴素,情感真挚如泥,于他品来确是心里的酥,思念的泉,只沁一滴,那被遗忘在心底的河床便雨润甘甜。也许他并不是遗忘,或者太寂寞,只是他不敢想,以为每天拼命地干活,就能忘记。回家以后,突然发现妻来的信,犹如从海底捞上的珍贵明珠,精致纯美。他实在低估了妻对他的爱意,自觉惭愧。她要用尽一切方法让他明白:想念,是没有边境的,她不想再这样流浪了。

彼时,周围的山河江川似荡然无存,天地合拢,将两人裹进彼此的世界,不用再担心皇权的干预,是你心入我心的自由无碍。

他笑了,捧起手中妻的书信,一方面深感妻的挚爱,一方面自愧自己才疏学浅,蹦不出两句惊艳之笔。于是接下来的三天,他都将自己锁在重门之中,作诗弄墨,为此独钟。

他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在男人当权的朝代,怎肯让女子踩在自己头上?三日后,他终于作完整整五十首小诗,将妻子的小诗抄了三句附于最后。随即带上诗词奔到朋友陆德夫家中,他在意的不是朋友的赞扬,而是诗词背后的男女争锋。

朋友一见他这般亟不可待,也就没多问,一首一首慢慢品读。晨光在他们一声一声的步履中溜走,沉默过后,陆德夫抬头,见过急切的赵明诚,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想赵兄三日之中,竟有如此大的长进,佩服!佩服!”赵明诚听后,心中的欢喜油然而生,但他对接下来的话题更加感兴趣,于是他问“好在哪里?”陆德明说:“依我之见,这词好在三句上。”

他问:“哪三句?”

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真乃神笔,出语不凡!”

赵明诚一心想要高过夫人,以捍卫他男子汉的尊严。但朋友的话,只能令他无话可说,实为佩服!

然而将妻的挚爱与他人分享,这已经是一场罪过。

这三句字眼的背后,确是他无法感同身受的思念。

遗憾,他和她的爱实在悬殊,一个是用心写字,一个却重在比拼。怎可及?她也许想不到吧,她是用力去爱了,他却不能将爱刻入脊骨。或许爱本身就不是等价交换。

她的爱分量太重,重得超越了那个时代男人受力的极限。

我们无法确定,她是否曾站在山坡头,对着远方的晨雾呐喊,我们也无法确定他是否听到过,但,的确有那么一声回音在山间飘荡: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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