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本生就是一场假如,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偶然开始,回过头时才发现一切,太匆匆。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被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
更挪残蕊,更拈余香,更得些时。
——李清照《诉衷情》
汴梁之地,已经很久没有父亲的消息了,他此时到了哪里?是否已经回到儿时的小院!那里有一口泉井,泉水四季常流,泉旁的假山,还是父亲为了她能有一个舒适的读书环境亲自装点的。清晨薄雾未消之时,到那里坐上一天,悠悠然安适地看着珍贵的书册,伴着泉水叮咚的声音,最能将愁乱的心绪平静下来。如若再品上一口热茶,香醉田园,再也不去理会风尘世事。
她若是也能回到那样的日子,多好。只是如此一来便会失去赵明诚,又有多少意义呢?她是那么死心塌地爱着赵明诚,宁愿无奈地活在赵府的疏远中,认为他便是生命中的意义。她曾不断鼓励自己去相信所谓的命运,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遇到怎样的灾祸,他都不会离开她。每当弯弯的月亮挂在天边的时候,面对空荡荡的闺房,她又从心底滋生无法抗拒的忧伤。她不再欺骗自己,赵明诚的选择不是她能左右的,她,只是一介女子,丈夫身边一朵孤芳自怜的花。他若是想起她来,会轻轻爱抚一番,若是忙了,说不定就把她忘了。即使开放得再美,也无人欣赏。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乐趣呢?
忧愁像丛生的杂草,在心里的某个角落疯狂生长,思念,如同催生的瘤子,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便会隐隐作痛,愁煞了青春。
卧枕香床,思绪被无情放逐,被冷风摧残。掀开被褥,点一支红烛,任蜡泪低落,一滴又一滴。同样的桌椅,同样的格局,不一样的是曾经的欢笑已不再。她知道丈夫此时就在汴京的某个角落,他会不会也这般无聊这般担忧?猜疑是深夜最可怕的利器,若有一日他负她而去,他是该高兴还是尚存一丝缅怀?她,何去何从?
爱情本来就是生命中的一场假如,太虚幻,太偶然,有的时候,前一秒钟还沉浸在童话般的温暖中,后一秒就成了支离破碎的现实。来不及预料,就已经发生。谁都说不准下一秒钟会怎样。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怪不得古人喜欢将爱情发生的可能归结为“缘分”二字,幻想每个人都有一个前世,今生能在一起那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如果今生不能在一起,那就再许一个来生,把今生没有如愿的“缘”托付给下一辈子。
可是,下辈子,你还记得我吗?
如果能把美好的向往存留在一个自己给自己设计的幻想中,或许能够找到情感的寄托。这或许也是爱的一种方式,至少还能盼一个“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美好。
思绪,如梦幻泡影,说来说去还是许愿盒里的一个个猜想,一次次假如。假如赵明诚没有闲游溪湖;假如他没有遇到李迥,假如他没有留意集市人流里清照楚楚动人的眸子,假如他没有踏进过李府的宅院,假如……太多的假如,清照悉心数着蜡炬上滑落的泪珠,默默沉思。
假如,他不是赵明诚,她也不是李清照。
他只是一个致力于金石碑文研究的学者,一个清贫但不失浪漫的诗人,一个关爱体贴的丈夫,她呢,愿作他身后的一盏灯,在每个舒心的夜里为他照亮,他们有一样的志趣,一样的爱好。他肯将他的时间脉络与她缠绕在一起,就像古老的石壁上交织缠绕的藤蔓。如同埋藏在地表下的两只生灵,若干年后,当人们发现他们时,他们已合二为一成为一块石头,一旦分离便是粉身碎骨。
夜是穿越梦境最好的掩护。
假如再回到寒食节前一个淡荡春光的早晨,依旧是疏雨绵绵。你坐在缠绕着藤蔓和牵牛花的秋千上,欣然呼吸着泥土的芬芳,感受着雨的滋润。他向你走来时,你依旧徜徉在自然的幻妙中,丝毫没有感受到风向的变化。他悄悄蒙住你的眼睛,不用出声,你便知道那是谁,那个人在旖旎的春天走进你的城门,又在秋天的黄昏将你打入冷宫。
她又一次从梦里惊醒,全身的每一处毛孔都渗透着伤心和无奈的失望。
汴京的那个家没了,剩下一座空壳,也许千年以后,院中父亲栽种的江梅树也作了古,斑驳的墙体外,还会有一个秋千,在疏雨的黄昏中吟唱着千年前沧桑的恋曲。
皇帝的诏书下至李清照的闺房,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赵挺之无情地将李清照推出赵姓的族群,以免她与李格非的关系成为自己日后晋升的绊脚石。
她早已料到赵挺之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一觉醒来,赵挺之丑恶的嘴脸果然在她面前尽显无余。茶饭过后,素日来对李清照极为不满的赵挺之竟流露出慈善的一面,他苦口婆心地讲了一早晨,问长问短,关怀备至,实际就是为了向她传达一个命令:奸党不得擅到阙下。堂堂李格非之女,有着铿锵的决绝,走便是,谁稀罕你的牢笼!
这天,她气喘吁吁地找到赵明诚,希望他能以一个大男人的姿态让她感到踏实和安全,却没料到他抢先兴致满满地告诉她他将步入仕途的消息。他陪不了她了。看着丈夫兴奋至极的样子,她心灰意冷,像一只斗败了的孔雀,只好颔首默默离开。
残蕊经不起手捻,指尖留下些余香,慰藉明朝挂肠的思量。这一天还是来了,在驶往赵府的马车上,她看到一条苍凉的路,说不出的爱恨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