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纷飞的落英中舞蹈,带着醉梦般迷离的忧伤。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
——李清照《好事近》
不久以后,深闺中的李清照便听到父亲被遣离京的消息,连一句道别也没来得及说。京城变了,再也不是初来时那个逸趣横生的城池,现在它充斥着书生们关于元祐事件的流言蜚语。父亲的尊名被三教九流呼来唤去,子女的体肤顿感被鞭笞得火辣辣,她心里一直念叨着,爹爹是冤枉的,是冤枉的……不知脚下已踏过多少块青砖,愤怒与忧伤将她抛进了森严的赵府。然而这里并不是她可以寻求庇护的场所,对这个弱小的女子来说,这里更像是一个地狱。
事情还得从赵李两家的长者说起。李清照的父亲师承苏轼,苏李二人同为朝廷官员,不仅在处理国家大事上政见一致,他们之间的感情也非常好。早在宋神宗时期,时为宰相的王安石便以“富强之谋”的名义进行变法,给百姓增添了沉重的负担。为了避免引起民众暴乱,以司马光为首的一批官员站出来反对,其中就包括苏轼。
后来,反对的呼声越来越大,神宗不得不停止变法,王安石被迫辞去宰相。元丰八年,这位谦和务实励精图治的皇帝在金榻上离世。紧接着,神宗的母亲高太后掌权,将年仅十岁的娃娃皇帝抱上了宝座,从此大宋的江山全归太后指点。她每日坐在高堂后垂帘听政,重用苏轼等老臣,尽废新法。直到元祐八年,高太后也在天下的哀声中踏上了黄泉路。哲宗登基,次年改元绍圣,封章惇为相。这个章惇实际上是王安石的门下,他又复辟了高太后废除的新法。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法就这样实施了又被废弃,废弃了又重新实施,百姓们怎能不抱怨。哲宗死后,向太后又效仿高太后听政,罢黜了章惇,新政又被废除。李格非大致在哲宗时做了人臣。徽宗继位,改元“崇宁”,赵挺之为崇宁政要。徽宗欲恢复新政,但此时大权却攥在佞人蔡京等人的手里,他们趁着皇帝恢复神宗新政的名头兜售其奸。于是,苏轼和赵挺之则被分割在蔡京两边。赵挺之与苏轼怨恨很深,正巧蔡京等人着手排挤并攻击苏轼等老臣,赵挺之窃窃欢喜,于是蔡赵二人为了共同的利益,以变法的名义将元祐年间被高太后重用过的老臣称为“元祐党人”并伺机除掉。于是,七月,李格非被贬职,九月被遣离京。
原来,一切都与翁舅有关,为了博取个人功利,了却私人恩怨,竟然与蔡京这等佞人做出如此勾当,使向来品性端正的父亲蒙受冤屈晚节不保,清照在心底向苍天喊出一声“不可饶恕”!
晚饭时,又见赵挺之,他若无其事地号令妻室子女动筷。李清照吃不下,那个被荣华和美艳簇拥着的男人,他嚼着肥腻的肉片的嘴唇尽显他的贪婪和污浊,是平日在府穴之外伪君子的真实秉性。
李清照放下筷子,愤懑着一直撑到离席,她不停藐视赵挺之。他却神情淡定,至始至终没看她一眼。李清照的愤懑转而忧郁伤神。婆婆见她不肯吃饭,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再无关怀。清照深感这个家庭的冷漠无情。日子越过越乏味,越过越凄凉,她蜷缩在暂时还属于她的角落里,望着初婚时亲手种下的一株江梅,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想起了天上的嫦娥,此时是否也孤单单地住在寂寞的广寒宫里,无处话凄凉,亦如现在的我。你依靠着月桂,我试问那江梅。
我问她那年爹爹将她折下,她是否听到过他的叹息?
我问她新婚过后便住进了别家的院子,是否曾感到过凄凉无助?
我问她月栖枝头的有竹堂前,是否嗅到过沧海桑田?
月落乌啼,啼声过,此时的李格非在做些什么呢?但愿她能变作一只玲珑鸟,逃离幽怨寂寥的广寒宫,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父亲,为他在不见五指的夜里哼唱一曲儿时的小调。童年的单纯美好在世事冷暖变迁中像一颗埋在蚌壳中的玉珠,在时间冲刷下越发珍贵。眼看曾经美好的日光已经荡然无存,眼下元祐风波还未平息,夜阑风起,她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偎依着树干,沉默着,任心绪波澜翻滚。流水的夜晚,她仿佛听到了黑夜低垂着纱衣幽然啜泣的声音。
元祐之事并没有轻易结束,城门外两块元祐党碑树立以后,一系列政治效应像骨牌一样在溃败中袭来。崇宁二年九月,灾祸降临到他们子女头上,皇帝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通婚。”何谓“宗室”?赵挺之虽然与皇室同姓,但却出身寒族,假若如此,赵家便不能获得皇家宗室的称号。赵挺之哪里甘心现在的身价呢?他要涨!如此一来,拉近了与皇帝之间的感情,也为自己的仕途铺平了道路。他心急地渴望着名利,却引来了怎样的一场祸事啊!檐下当朝的重臣全是苏轼生前的政敌,他们对苏轼等人尚且恨之入骨,哪里肯放过苏轼门下重要的弟子李格非!赵挺之深感如此下去,李家便会给正迈向青云之路的自己扯后腿,不如赶早打发了儿媳妇?
生性敏感的李清照在遭遇翁舅令人心寒的一击之后,更加能感受到自己地位的危机。她恨赵明诚生在赵挺之膝下,她悔当年这么轻易就进了赵府的宅门。那一日,见翁舅视她大步跨入厅堂后,她便明了他的心思。夜深仍无法入睡,想自己早已成了赵家的人,他便不该这般绝情。
李清照越想越觉得凄凉,索性再饮一盅烈酒,灭了青灯。那就让她沉醉吧,只有醉了的时候才愿意敞开心扉诉衷情。帘外楚雨,落英缤纷。她仿佛看见飘飞的花瓣中有一个女子,带着一丝醉意,就像少时的自己,清风舞袖似醉人间。曾经的单纯美丽是哪个男子不欣赏的,如今却这般凄凉,孤寒月下何处漂泊,却问苍穹,不如放浪形骸,舞她一世人生,再回首,风沉百年。亦或化作飘风的江梅花瓣,任他西风吹散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