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下,小院深深,树下无君影。杂草褪去,影壁还色,再闻桂枝香。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李清照《鹧鸪天》
闺房虽美,留不住丈夫追求仕途的心,每月初二后,定是离别时。秋风扫落叶,心里凉一阵酸一阵,她依傍朱门相望,远远凝视,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千丝万缕哽咽在深喉,泪两行。轻愁蔓上眉梢,想那门前古往今来攀援生长的爬山虎,不知隐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离愁别绪。
新婚过后的少妇,最怕寂寞难耐的秋天,尤其是像李清照这样情感敏感的女子,身不与夫随,但心却寄托在薄雾浓云中。销香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月下窗棂,从窗外飘来阵阵清香,是哪里的精灵在这寂寞的夜里送来一丝慰藉?夜里披着罗衫,涵步出门,只见月光像镀了一层白银一样轻柔地萦绕着一株金桂。玲珑的花瓣躲藏在叶片下,不为人知地散发着幽幽清香。
就像尹玉輲诗中所写:
绿叶争风遮娇芳。
花味袭人露浅黄,
行人回首寻四野,
不看姿色闻秋香。
桂花温雅柔和,情怀疏远,远迹深山,唯将幽幽芳香飘到人间,它高洁的品性似乎也承载着中国女子自怜的美丽。
赵明诚凭借他良好的天资与勤奋的治学态度,考入了宋朝的最高学府太学院学习,婚后的他每月只有两天的时间可与妻子共同度过。时光短暂却又美好。他们在堂屋品茶读书,研究金石文物,妻子给他提供了很多宝贵意见。由于赵明诚当时尚在太学院读书,没有俸禄,他们研究古董需要很多银两,为了丈夫的事业,也为了他们共同培养起来的爱好,李清照变卖了她出嫁时的陪嫁品。以前当惯了娇小姐的她,现在却要过着每日粗茶淡饭的生活,她依然无怨无悔地陪伴着赵明诚,甚至晚年也治学于丈夫的事业,默默在其身后奉献着。她是一心向着丈夫的,不管他的事业是辉煌还是低落,她骄傲地以为自是花中第一流,仿佛全世界就她一人最配得上他的心。
而对赵明诚来说,赵府与通往太学院之间的朱门就像一道分界线,门里是他与新妇甜蜜的生活,门外是新妇后来不愿接受的世界,却是他将苦苦追寻的仕途。他是自由潇洒的,他不仅掌握着自己命运的舵,同时也把控着李清照的方向。而李清照总是沉浸在她所拥有的幸福小世界里,丝毫不知在宅院的墙牒外,他的世界正发生着星移斗转的变化。
当李格非从宦海沉浮的皇宫中深夜归来,独自伫立在有竹堂前时,一股难以言表的命运感如浮云般划过遥远的月空。九月的晚风透着微微的凉气,不久以后,他将在皇帝昏庸的判决下协同家眷远离曾经种下过信仰的汴京。此时,李格非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政见,听从命运的差遣。只是要告别这苦心经营了十多年,蕴含着“出土有节、凌云虚心”节气的有竹堂,他实在是不忍。
那是徽宗崇宁元年九月的一天,金碧辉煌的汴京的皇宫里,当朝重臣们迈着他们急急的步子,李格非和赵挺之分属的两派党人各自为政,在夜的掩护下,穿过一垛又一垛城墙,赶往大殿——皇帝将以他的权力向朝跪在高堂之下的文武百官宣判他们的命运。
早在七月,李格非就因被列入元祐党籍而被降为京东提刑,当时名单上共十七人,李格非名位第五。而赵挺之呢,六月,除尚书右丞,八月,除尚书左丞。父亲的官场不幸将李清照从她甜美的梦里硬生生拖了出来,她站在朱门的这头,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李清照把自己闭锁在昏暗的闺阁中,往日从不肯屈膝的她终于忍不住父女间血浓于水的感情,将一首真挚的救父诗举到赵挺之面前,希望重权在握的翁舅能够网开一面救父于水火。
尽管从刚进门时李清照便看不惯爱指责她的翁舅,她一心只沉浸在与赵明诚的热恋里,哪用得理会赵挺之,可是这次,为了父亲能够平安,她还顾得什么呢。闺阁里啜泣连连,曾经与父亲相伴的点点滴滴,化作心海深处的珍珠,冰冷地滑过素颜,只有如生绢般的手背抚过,才能感到心里残存的一点温热。
“何况人间父子情。”
现在,一个巨型石碑在见风使舵的太监们的使唤下正被推往皇宫的礼门。石碑上载着皇帝对其能否坐稳宝座的利害权衡的思量所倾注的笔法,写下共一百二十一人的元祐党人名单,李格非不幸被置于余官第二十六人。
消息传到了李清照的耳朵里。她那位身居高位的翁舅,出于对自己利害的考虑,不顾儿媳妇的求助和安危,对亲家采取宁左勿右的做法,让李清照心灰意冷,终于写下一句:“炙手可热心可寒”。
花儿最怕风吹雨打,这朵曾自比为“自是花中第一流”的高洁的“桂花”,在政治风云的拍打下,失去了往日的芳香。
然而,真正的西风还没有到来,汴梁的上空一股暗流在渐渐形成涡旋,一场更大的灾难正在悄悄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