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葡萄酒的气息飘到床前。张芸披着一头湿润的黑发过来了,她站在床前打量了我一下,我的那种熟睡的姿势使她放弃了说话的打算,她开始窸窸窣窣地脱衣解带。她的手臂碰到我了,晚间的酒液使她的皮肤发红发热,隐隐灼烫。熄灯之前,她并拢双腿,出神地打量着身上被丝带勒出的几道印痕,从胸前一直浏览到脚尖。不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熄灭了,房间里短暂地黑暗了一下,接着,她打开床头上的一只小灯。灯的光晕有一只宽边草帽那么大。灯光簇拥着张芸的上半身,从对面的一只镜子里望去,她的头上仿佛有一部分是柔软而凌乱的白发。她自己似乎也被镜子里显现出来的那种不祥的物证吓了一跳,立即将身体侧卧,视线从对面的镜子上移开。房间里一片宁静。她躺在我的身边,东风不与周郎便,灯光和镜子的共同作用使她的美貌受到了威胁和损害。
“完了?”我说。
“啊,总算完了。”张芸说。听到我的声音,她立即翻身起来,侧卧着,胸脯露出一半。她似乎有点儿口焦,目眩。“我吵醒你了吗?”她说。“你不知他们有多讨厌,所有的人都像藤葛一样缠着我……”
听得出来,她的兴致很好,尚无睡意,依然沉浸在不久以前的那段令人迷醉的时光里,很想尽快物色到一个合适的对象,然后打开话语,倾其大半。她将一条腿抬起来,横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体上方,抱怨她的脚都走肿了。从下午到深夜,有多少衣冠楚楚的先生请她无论如何赏光,与之共舞,那都是些彬彬有礼的人。
“……我能拒绝吗?”张芸说。
“绝对不能。”我说,“绝对不可以。”
是的,绝对不能那么没礼貌。这还不包括那些根本轮不上手的。当然,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注定有一些人要倍受冷落,命中注定他们是角落里的几只灰不溜秋的老鼠,无人理睬,无比沮丧,尽管他们也在场,但一直被排斥在中心之外。哪能人人都是红心呢。
张芸轻轻地晃动着那条翘起来的腿。生了孩子以后,原先的那些蓝色的静脉奇迹般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弹性很好的皮下脂肪,光洁,热烈,旺盛,丰满,腹部柔软而微微隆起。女人的肉体永远值得赞美,男人自不必说,就连她们自己也往往会因自恋而情不自禁。
“小建是什么时候睡的?”张芸说。她抬起身体,将她的臀部放到我的手下面。裸露得原野,湿润,蓬勃,生机盎然。
“他不知道他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另外,他想要一个东西,我们都没注意。”
“是你没注意。”张芸说。“飞机我已经给他买了,就放在我的办公室里。你没事可以给他讲个故事,别老说我的坏话。孩子是我的,母子连心,你不可能像拉队伍一样把他拉到你那边去。”
哗变?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整个晚上,我们事实上一直都在说故事,一直都在故事里进进出出。一个一个的故事,一连串的故事,互不关联的故事,自相矛盾的故事。在有的故事里,我们能看到我们自己那糟糕的影子和含糊不清的声音。先是,徐伟元和胡贞贞的故事,黑发变白发的故事。不管承认与否,我都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在某一个点上打动了我。然后是那个幸存者的故事。奄奄一息,来历不明,本来还活着,有人却已为他蒙上了象征死亡的白布,令人难以置信,难怪连在场的那些见多识广的警察和记者们也不得不承认情形有些不可思议。两只准备结婚的“熊”,它们都还蒙在鼓里,两位年幼的,尚未涉世的亲家之间便已出现了摩擦和分歧,前景不能说很妙。复杂的佐料。凌乱的内衣。德国人的飞机。银灰色的外壳。十二节电池。离开地面五六尺。熊熊大火。描金的樟木衣箱。两个人做梦的故事。三条腿的故事。四条腿的故事。微暗的火……我的手贴着她的皮肤,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平原上或细雨濛濛的水乡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迎着落日,背朝树林。一切都应该是熟悉的,不需要停下来向人问路,打听前面的方向。由此一直向上或向下,都是要到达的地方。大堤,吊桥,壕沟,鼓楼,车站,码头,水面上漂浮着某些来历不明的船,落日下的村镇,古树,白桥,黑水,炊烟,露珠,汽笛,书信,奖状,死亡通知书,良民身份证,郑板桥,乳房,最小最嫩的笋,湿润的阴部,紫色的折边,露珠在花蕊上滚动……
“你和孩子吃什么了?”张芸随口问着,将那条举起来的腿放下,缠绕着,她的眼睛快要闭上了,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我们什么也没吃。我看看自己的手,明亮的油脂与光泽来自她的身体深处。我原以为我是心满意足地从白色的蒸气里走出来的,后来才发现牛肉几乎是半生的,老而不烂,作为防御之物或许能派上用场。我和小建一人喝了一肚子汤。这儿不是爱尔兰,是长江中下游平原,人们从来不吃小牛肉。一头含辛茹苦的母牛生一只小牛容易吗?像富人喜得贵子一样隆重而不易,谁舍得将正在成长中的小牛横于刀下,仅仅是为了一个粗鄙的吃字。除非它们自己中途夭折,逢遭不测。多少年来,平原上那些谨小慎微的人们从来不干那种傻事。从前曾经有一位财主,每天夜里起来三次,像军官查哨一样查看牛棚的动静,谛听四周的风声。他家的每一头牛的角上都系着象征吉祥如意、长命百岁的彩绸,他希望它们永远活着,永远年轻能干。那些披红挂绿的牛,仿佛每天都在过节,大摇大摆,喜气洋洋。那位财主还是一位教徒,是村里教堂里的常客。可是,有一天,他的最能干的一头牛忽然死了,整整一天,他坐在雨后的墒垅之上,独自伤心流泪,暗下决心。第二天,他就不再去村里的教堂里去了,他不再信西方的天主了,他弃暗投明,转投明主,西屋里供奉着王母,东屋里供奉着观音,正厅里是关帝。还有人劝他供奉孔夫子,他没有听。孔夫子又不管牛,更不熟悉农事。一位本家的叔公对他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就对了,当初你就是胡闹,中国人不信中国的神,非要去信西方的神,当了汉奸不算,一群牛没准都得赔进去。从此以后,他平安了。如烟的白雾只是故事里的一种背景。
中国的神保佑中国的牛,净瓶里的甘露滋润着大江南北的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