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声音?”
“我觉得他肯定是听见了天的声音,不然他不会那么害怕。”
他害怕了吗?他害怕什么?天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像铁器?像雷声?像水流的声音?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正坐在一棵树下啃甘蔗,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笑声……是水在笑……我听得明明白白是水在笑。我扔掉手里的甘蔗,离开那棵阴湿的大树,哭着向家里跑去。
“你爹怎么又不在?”我对小海说。“他难道不知道家里还躺着一个病人吗?”从前那些年,只要一见面,我们总是断不了要争吵。后来,我们都老了,几乎不再吵闹什么了,现在竟想不起当初总是为什么而争吵。
我走进他们的屋里,那个灰色的布幔静悄悄的。祖宾还在睡着。我远远地打量了一下,几乎什么都没有看到。五味在堂屋里摆好一张凳子,示意我坐下。我对五味说,还是到院里坐吧。靠门这边的墙上挂着一把白伞。
我们来到院里。我喝着五味递上来的茶,看着他们兄弟几个。家里没个女人真不行,一切都乱糟糟的,没有头绪,不成体统,兄弟几个各自为阵。草垛那边,挤粉刺挤得难解难分,又痛又痒,祖民的嘴里传来咝咝的、吸吸溜溜的声音。五味站在门口,手里飞快地削着一根木条。他不断地向那里瞟着。
“朱大夫不是不让你随便挤吗?下次见了,他又要说你了。”五味对祖民说道。“你老不听人家的,你就不怕挤成一脸麻子吗?”
“我爱挤,我痒,我憋得难受,我就想变成个麻子——”祖民说。说话之间,“吱”的一声,又弄破一个。老天爷,我觉得他那含毒的血水射进我的眼睛里来了。我闭上眼睛,脸前一阵痛痒。我看到了四处飞舞的血花。
“你别再挤了。”五味说。
“这是我的脸,你最好少插手。我要把它们全部挤死。”
全部挤死?我睁开眼。五味脸色通红,低声道,我是怕你引起真菌感染。祖民说,我才不在乎什么真菌假菌。
“你们把他吵醒了。”小海对他们说。“他又在蹬被子呢。”是的,窗户里面,那个布幔正在抖动,当它渐渐鼓起来的时候,就像一面灌满了风的船帆。它不断地下坠——
“别吵了,孩子们。”我对他们兄弟说道。“你们的大哥他生气了。你们不想把他气死,对不对?那就都别说话了。五味小海,帮你们的大哥翻翻身,把他的头垫高一些。祖民继续挤粉刺。粉刺熟透了就得挤掉,不挤还不行呢.葡萄熟透了都得摘下来,不能在枝上烂掉。”
“舅舅,”祖民对我说道。“你不觉得你有多么糟吗?”
“怎么了?”我说。“我怎么了?我怎么就糟了?”我没觉得。
“你也小声点儿吧。”祖民说。“其实就数你嗓门最大了。”
是的,这个我也察觉到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有些激动,有些按捺不住。祖民用拇指和食指将上嘴唇拉长,绷直——老天爷,我可是清清楚楚地什么都看见了,那上面也长着粉刺疙瘩呢,还不止一个。我向屋门口走去。五味和小海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的手上湿漉漉的。我在门口遇到他们。
“怎么样?”我问他们,“他不闹了吧?”
“他的头不能垫得太高。”五味说。
“那就低一点儿。”我对他们说,“总之,要尽量让他感到舒服。”
“我看他的脖子好像断了。”小海说。“你没看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