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小的好。我想,小的听话,胆小,不至于让你伤心,只需一碗饭,几句话,就把什么都对付过去了,我拍拍小海的头。
“孩子们,你们的爹?”
“一清早就出去了。”五味说。
“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我看着说话的五味。要说几个外甥,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十五六岁,文静、勤奋,知书识礼,眼下正在城里上学。人生在世,我所缺少的正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祖民在那边起劲地挤着他脸上的粉刺。冷清的院子,即使人多势众,也好像仍然代替不了那种冷清。这真是一件怪事。冷清是一种景象,热闹也是一种景象,可是都不取决于你有多少人。真正冷清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场都没用。有时候,单独一个人也能变得很热闹。一个人天上地下地胡思乱想那就很热闹。有时,即使一个人没有,也还能看到那种喜气洋洋的光泽或气象。我想起了逝去的姐姐和出嫁的越秀,要是她们还在,院子里不会这样冷清。现在,满院湿气,青草疯长。草丛里传来吱吱的叫声。小海拖着一根木头来到我的身边,仰起脸看着我。他说,舅舅,你有五十岁了吗?岂止五十,我早就五十一了。人生的一多半没了。祖民在草垛那边对付他的粉刺。我仿佛听见“哧——”的一声,破土而出的血水穿透溃烂的皮肤溅到他的手上。又有一个粉刺被他挤破了。含毒的血水。麻木的面孔。疼痛使他呲牙。小海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门前的石板上也有水。五味消失在屋里。不久以后,他托着一只罐子从里面走出来,走到墙头那边,将罐子里的水倾倒在墙下,又拿着罐子进去了。我身边就缺少这么一个人,聪明,懂事,有孝心,还能执掌门户,顶天立地。沈真如活着的时候曾对我说,做梦去吧你,世上哪有那样的人。
我向屋里走去,我知道祖宾在里面。来到窗下的时候,一张瓦片在我的脚下发出格格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隔着窗户,我看到里面垂挂着布幔,灰色的布幔。
“舅舅,”小海走过来,低声对我说道:“你把什么踩碎了?”
“瓦。”我说。我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就是一张薄薄的瓦。小海手里拄着那根木头,站在一片浅水边。我向窗户里面又瞟了一眼,那垂悬着的,灰色的布幔让我感到透不过气来,仿佛雨前的乌云,还没有见到人,倒先看到了它。从四十岁以后,我开始越来越讨厌灰颜色的东西,我憎恶那种奄奄一息的,带有死亡气息的垂悬物。
“你大哥就睡在那个布幔里,对吧?”我对小海说道。
小海朝我点点头。我明白了。“他的耳朵可灵了。”小海说。“地上掉一根针,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不出来走一走呢?”我说。“手里拄根棍子,四处走走。”我听说他回来已很久了,我以为他会抽空到我那里去看看,可一直没见他去。他把我这个做舅舅的忘了吗?我们虽然住在两个不同的镇上,可实际的距离仅仅一河之隔。不过,我不计较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点,一个人活着,应该为那些最重要的事情付出,哪能面面俱到呢?那也许不值得。比如过河去看望舅舅,这本身就没有多少意义。
“他怕光。”小海说。“还怕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
“连琴声也不喜欢吗?”
“有一天他突然被一种声音惊醒了,他的身上出满了虚汗,他不停地朝天上看……我觉得他听到了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