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陵1(2)

薛隐开始翻书了。我回到座位上。我旁边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那是一位名叫韩话梅的女生,两天前,她的一位表姐来找她了,还替她请了假,不久,她们就非常神秘地走了。有一辆红色的汽车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等着她们呢。她们一离开学校,就立即钻了进去,汽车很快便开走了。韩话梅的那位表姐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胸前有一对令我们咋舌的、非常了不起的大乳房。韩话梅随她走了以后,我们议论了很久。主要是议论那位表姐,不是议论韩话梅。韩话梅有什么好议论的。今天已是第三天了,但那天的印象仿佛还在我们的眼前晃动……薛隐手里拿着书,眼镜后面的目光向这边的空位上扫了一下,很快又飘走了。

天气越来越潮湿了。教室里浮动着一种水濛濛的、树木般的绿色。

薛隐拿着书,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她的脸,她的手,非常白皙。图书馆里有一位曾经做过修女的妇女,每次借书还书的时候,我们都认为她是全世界皮肤最白的女人。自从薛隐来了以后,我们很快就发现图书馆里的那位不够白了。是的,与薛隐相比,她很不白,薛隐比她更像修女。

薛隐住在学校东边的校舍里。那是一个带有天井和雨廊的院子,上下两层木楼。薛隐住在下面,一里一外,两间房子就她一个人住。窗户里面绿云如帐,窗外栽着木兰和石楠。他们都说,一到晚上,那里幽香袭人。

那花开得很艳,看上去竟同假的一样。叶片和花瓣上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水珠。晚上,天井里没有灯光,只有住人的房里亮着灯。有时,楼下有光,楼上一片漆黑。夜色冥晦,看不见有人上楼,只听见楼梯上松动的木板吱咯作响。风从荷塘那边吹过来,雨点落在青砖的地上,砖地发出一种清音,如从前那种可以敲击的瓦。

昨天下午,金针从镇上到城里来了。我听到了祖宾患病的消息……祖宾是我的大哥,多年来一直在外面,去年秋天的时候突然回来了。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关他回乡的原因,祖宾自己一直缄默不语。有些人对自己的经历茫然无知,但我想祖宾不至于那样。一身七成新的西装,两只装满书的箱子,那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他是孤身一人回来的。很多年前我们就听说他已经结婚了,娶了一位娇滴滴的妻子,很任性,很漂亮。我们的父亲说,她要是不漂亮她能任性吗?她有什么理由那么任性?我们承认父亲的话有一定的普遍性,可又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蛮不讲理的意味。我们从未见过那位嫂子……时光流逝,祖宾的形象在我们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远不及一张发黄的的旧照片,这个时候他却突然回来了。生活常常使我们感到措手不及,应接不暇。一件事情,在你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已经发生了,已经结束了。事情过后,你无法排遣,难以适应,你如一只呆鸟。

我至今记得去年秋天的那个泥泞而晦暗的下午,我们的最小的弟弟小海浑身湿漉漉地从外面跑回来告诉我们说:

“不好了,来了一个生人,打着白伞,提着两只箱子……”

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大哥祖宾,他在回到自己阔别多年的家里时,他的表情是极为平静的,仿佛刚从外面散步回来。往事,陌生,激情,泪水,沧桑,思乡,抚今追昔,心潮起伏,悲喜交加……所有的漂泊归来的游子们所具有的那份丰富的表情,那种小零碎,他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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