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陵1(1)

并不是所有的眺望都注定要失败,白云千载空悠悠,也不是所有的触摸都注定要落空,当水中浮起苔衣,当窗户现出花纹——

冬末初春的一个晚上,我知道我有救了。虽然那个时候老市区里的灯光红得有些眩晕而夸张,可她还是在隔墙的丁香的映照下出现了。我先看见了她的脸,随后她的身体盈满了我的视线。我开始奔跑,我听见丁香树在滴水……

从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脸上不断地有光在出现,忽明忽暗,像群星熹微。她是带着那种东西从远处走来的,一来了,就把整座房子都装满了。那么多东西,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多余出来的那些粼粼的折光将天井里阴湿沉重的青藤照得幽幽发亮。到了七月里的夜间,它们会出落得更绿更亮,那时候它们可以喜气洋洋了。

我被缩小到一把椅子上。原指望我会膨胀。十指肿胀,如从前的回忆。

我坐在她的石榴裙下,我的手里有她的体温和裙子的折边。她轻轻地说,我静静地听。我想起了我的身世,我的梦想,我身后的那一大家子人……她说,哪个是你的左手,我把左手伸给她。她说,哪个是你的右手?于是,我又把右手给了她。她说,你的眼睛和舌头呢?我把我的目光和舌头也给了她。她说,还有一种东西至关重要,你一直没有拿出来,你为什么不拿出来?我摸遍全身,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把我的一只手放在衣服上的一个口袋里,许久不敢拿出来。羞于出手。我知道我的五个手指上闪烁着羞涩的微光。她又说,还有一种东西至关重要,你一直没有拿出来,你为什么不拿出来?于是,我把那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我看到掌心通红,五指肿胀,先前的那种羞涩的弱光这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抓住她的飘动的裙裾,如同按住了一张飘动的书页。经过无数次的反复以后,她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

于是,我站起来。我的影子在天井里阴湿的墙上蠕动。天井的墙上传来了阵阵霉味,周围的一切都又湿又滑。我回去的时候,它已经在那里了——人世间罕见的安慰之光。

天光云影。群星熹微……我穿过寂静的操场,紫藤在风中飘扬。

这是上午的第一节课。

刚从外面进来那会儿,薛隐只顾擦拭自己的眼镜,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上午。直到打开《中国地理》以后,她才发现教室里的光线有些晦暗,模糊。我们拿出的是《世界历史》,而她带来的却是绿色封面的《中国地理》。是她自己搞错了。我们没错,不可能全班50个人都出了差错。我们一齐望着她。她在上面停顿了一阵,然后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把窗户上的那张红纸揭下来……她叫了我的名字,她说,王家陵……

于是,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指的那张红纸就蒙在我座位旁边的一扇窗户上,是上一个星期六诗歌朗诵的时候张贴上去的,当时是为了热烈,为了烘托一种气氛。红色是为了我们的感官……现在,为了明亮,必须得把它揭下来。几天前的热情与欢乐之色,今天成了传播晦暗,遮挡光线的障物。浪漫只是一种虚幻的瞬间,只能在我们的生活中作短暂的停留,人哪能总浪漫呢,那成了什么啦?

浪漫只能代表浪漫,不能代替其他任何的意思。

于是,我取下那张纸,将它在手里拿了一会儿。红色的有光纸,发出几声脆响。透过窗户,我看见我们的校长周策田先生心事重重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石榴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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