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田1(7)

我们已经有很久没在一起谈谈了。现在,康牧师,他的身体看上去快要散架了。之所以没有散架,是由于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在起着凝聚与支撑的作用……那种东西,胜过视力或心肌功能,至关重要。读一段《诗篇》,眺望那些远去的羔羊,白雪盈满他的视线。祭祀的血……傍晚的河流……发酵的面团……七天七夜……一双血手,到处涂抹……世道变成这样,这不是他的错。他从没有让他们那样做,恰恰是他们自己朝着那个方向越走越远……因而,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无事可做,他要做的事情永远做不完。守夜,报晓,这只是其中之一。懒惰,贪婪,嫉妒,堕落,谁来消灭它们?这样的工作眼看已耗尽他的一生。老迈多少有一点,但问题并不严重,不至于一蹶不振。回想当年,我们曾多么长于攻坚……

信仰出自需要,冷漠源于不欲,一切都为着欲望,以各种各样的名义。

学校里的钟声响过了。

康牧师的两个削瘦的肩膀在早晨的空气里微微耸动一下,一丝明亮的东西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那是什么——如此耀眼?我在问自己。旁边,茶叶收购站的一台磅秤上落着一只长尾的鸟。遍地水珠。要下雨了。雨季即将来临。摇曳的烛光与长篇的教义全都失去了意义。多数时候,谁也别指望用什么方式说服对方,感动他人,能保证自己的那一套不至于转向和流失,那已经就相当不容易了。

别指望滋润心灵,谁能把光洒到我们脸上?

茶叶收购站是一个蒙着篷布的世界,住在里面的人像一些绿林好汉。真难为康牧师了,满腹箴语,无处诉说。

第二遍钟声响过,学校里上课的时间到了,学生,老师纷纷走向各自的位置。告别了康牧师,我走向学校。扫帚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在那些台阶上重新响起。前面,一位穿着玄色夹衣的老人正在我的视线里踽踽独行。老人托着一只棕色的木头盒子,背部佝偻得十分显眼,与其说他在行走,不如说爬行更为合适。那个盒子,有一个梳妆盒那么大,外表也很相似,漆面,金线,可放在里面的,未必就真的是梳妆用的东西。这样一位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他会为谁梳妆?谁需要他笨手笨脚,缠绵悱恻?一位与他差不多的老妇?风烛残年,情意绵绵,假如他们仍能暗送秋波,动手动脚,那倒真是富有活力的一对,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趣味。一经接触便泛起欲望的泡沫,呼天叫地,出生入死。还能那样吗?老先生,谈何容易。生活时时要求激情,激情使人心碎,彻夜空白。大约两年前,有人曾这样比喻:激情原是人工水库里有限的蓄水,你用去多少就会同样减去多少,一勺一瓢都记录在案,不见重新盈满,只见水位不断下降,最后的干涸离我们还会很远吗?可怕的生活成了一件不断缩水的衣服,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精于计算的时代,什么都可以制定出价格,人的感情以计量单位来计算,一小勺激情,一盎司感动,十二克同情,七分关注。一毫升热情,至少要分给两个以上的或更多的人,否则会造成惊人的浪费,挥金如土,暴殄天物。一个浅浅的微笑,至少也要面对两个以上的或更多的人,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那是冲着他们自己的。一石二鸟的时代,一本万利的时代。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从外面放学回来后,看到我的祖父正在落日的余晖中与另一位白发老人坐在一起,晚间的光泽均匀而透明地洒落在他们的身上,使他们看上去像是两位镀金的老人,一身灿烂,满脸霞光熠熠。我站在门口,我发现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两个暮年之人,竟如此耐瞧,如此经得起打量,实在不可思议。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世间最好看的东西只有美丽的女人,充满灵性,独一无二,而现在……他们像是从大雾弥漫的山间飘然而至的神仙,随意地在途中的一个不知其名的地方停留下来。捡起河边的黑白两种颜色的石子,不是咄咄逼人,高声吆喝着要杀一盘,而是在安详地对弈。是的,短暂的停留,安详的对弈。两位双鬓染雪的老友坐在一起,各自倾听,互相倾听。他们都是那种善于捕捉体内光芒的人。我们能干什么,我们能活多久,我们过得好坏,并不取决于我们的愿望,不是我们说了就算,我们谁都做不了这个主,根本插不上手,连旁听旁观都谈不上,因为,那种把握并不在我们的手里。是的,根本不在我们的手里。你从来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自以为是的预测和推断什么都不能代替,只能代替无可奈何。迎着晚间的逆光,祖父拿起一颗棋子,棋子的背面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我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的把握不在我们的手里。眼看一生行将结束,它仍然迟迟不见露面。两头茫茫,空无一物。把握。凭据。方向。所有这些,它们听上去抽象无比,高深莫测,如传说中的稀世之宝,像一个无人知晓的祖传秘方。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或许本来就没有那样的一物。所有的人事实上都是两眼一抹黑的盲人,都是缺胳膊少腿的行动不便者,世世代代在一个魔掌中起卧,手舞足蹈,摇头晃脑,显示城府,炫耀身世,鄙视同伴,塑造自己,在盲目中欢乐,在漆黑中徘徊,假哭,假笑,装疯卖傻,羊头狗肉,狮身人面……

多少年过去了。初看起来,昔日的一切似乎至今犹在,但尺寸已不再是过去的那种尺寸了,旧日的轮廓已被突破。街道拓宽了,四通八达。水泥和玻璃变得越来越重要,几乎每天都堆放在我们的身边。汽车在我们的梦里咝咝地穿行,犹如从前时代里的穿街而过的妖孽。出于无奈和本能,我们每天都要接受那些陌生的事物和人,无论他糟到何种地步,也得对他报以温和的微笑。这不算是什么难事,笑一次是笑,笑十次不也同样是笑么,多笑一次又有什么呢,管他是谁。你笑完以后就没事了,过后你才会发现那是自己对自己投资,对他笑笑就是为你自己储蓄,资本积累。

不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了。

祖父享尽天年,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妹妹周环佩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人去雁过,天高云淡。如今,偶尔出现在我记忆中的那位夕阳下的全身镀金的老人,似乎并不是我的那位满脸霞光熠熠的祖父,而只是我的一种略带感伤色彩的梦幻或想象。老爷爷直到人生的尽头,也依然没弄清那种至关重要的把握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多年来他一直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寻宝人。不过,他临终时的表情是安详、恬然的,可见他已不再把那当回事了。他说,你们忙你们的去吧,让我睡一会儿,我想多睡一会儿,晚饭我就不吃了。

……

走进学校,只见操场上白雾漫卷,雾中传来琅琅的书声。我站在一棵曾经伤害过我的树下,耳边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剔除老秀才。将树林边缘的那一排校舍重新粉刷一遍。

书声。校舍。白粉笔。石榴树。我想起了从前的那些头发从中间分开的教员,将苏东坡的诗词和莎士比亚的剧本背得滚瓜烂熟。戴红绒线帽的女生。忠于职守的校役。水塘。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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