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田1(6)

我来到康牧师的旁边。还有最值得我们信赖的东西?那要看我们的造化。福气,机遇,缘分,定数,缺一不可;时间,地点,灵魂,缺一不可。要凑齐这些谈何容易。

我和康牧师互致问候。

康牧师停下手里的扫帚,直起腰。脸色清瘦的老人,淡黄的胡须上结着一层晶亮的水珠。茶叶收购站发给他的手套破了几个洞,露出几处微微发红的皮肤。他面含微笑,看着我。他对眼前这个与他一样习惯于黎明即起的人充满了好感。对方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心里有数。教区这边的那些鸡鸣狗盗的年轻人他一个也不喜欢,他们是邪恶的繁殖与延续,一群没有信仰的猪,尾巴短粗,一身肥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有所失职,未能很好地、及时地将正义与良知均匀地撒在他们中间。而现在,木已成舟,想重新唤回他们谈何容易,何况那是一项相当棘手的工作,其难度不亚于起死回生。关键是,他已经相当老了。

我望着康牧师鬓边的稀疏的白发。他至少有七十多了,脸颊上松弛的皮肉在某种时候会突然抽搐到一起,形成一种……时光的堆集?往事的凝聚与扭曲?我小的时候,正值教堂的鼎盛时期,教区这边的居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时候的康牧师精力充沛,学识渊博,布道时清晰圆润的嗓音令人着迷。从某种方面来说,一个口齿不清的牧师不能算是一个称职的好牧师,表述上的失败先就输掉了一半,不能够很好地将那些最重要的内容传入人心,多半打了折扣,水土流失,似是而非。而康牧师无疑是一个成功的牧师,不存在那样的问题。

据说上帝很满意他的工作。

就是在那种时候,天国的大门仿佛就在他的清晰的陈述中一层一层地渐渐开启,吉祥的云彩在每一个向善的人的身边缓缓缭绕,柔顺温驯的羔羊在他们的膝前徘徊不去,它们一身雪白,温文尔雅,因而能够充任神的来使。我跟着母亲,母亲身体笔直站在教坛下。她让我多看那些羔羊几眼。羔羊只是一种雪白的外表,一种活着的事物,重要的是其中的那种精神,那种忍耐。正如一座商店,店面仅仅是一种外表,利润才是那其中的思想……以后,我每次打教堂附近路过的时候,都会听到一个经过教堂内部回音夸大了的温和慈祥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

“来吧,我的孩子,我主想与你谈谈。他欢迎你来。”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以为那是基督的声音。我没想到基督本人能够使用汉语,讲一口比较流利的,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这真令人吃惊。我把疑问埋在心里,从教堂前的台阶下一溜烟儿跑过。有时候,我会大声问一句:

“什么时候?”

“任何时候。”

还是那个经过教堂内部回音夸张了的声音,温和,慈祥,多少有些可怕。他说任何时候。我由此认定基督并非一个忙忙碌碌的人,他的日子是清闲的,他好像一直都在养精蓄锐。

后来我就知道了,代替基督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康牧师,他知道我是我母亲的儿子。他对她充满了好感。那时候他满头黑发,面孔红润,浑身上下一尘不染。闽地口音。那时候他的手臂和脸颊上还没有出现那些可怕的褐色的斑点。那些斑点是后来才出现的。先是零星的一个两个,像一种无意而微不足道的创伤,几乎不易察觉。后来,那种东西就越来越多了,坚硬,旺盛,层出不穷,密密麻麻,像毛孔里排出来的汗腺一样顺理成章而不可抗拒。再把它们看作无意的创伤,那就有点儿指鹿为马,欲盖弥彰了。他自己把它们叫作生活的烙印,这能说得过去,很长一个时期内我很能接受这种说法。他对我抱有好感,绝不是因为我不信神,而是因为我不渎神。渎神的人是想让自己也成为一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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