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玛央宗的眼泪(3)

  

我没有拍到西藏第一张珍珠唐卡,它悬挂在西藏历史上第一间佛堂内,备受喇嘛们珍惜,它太过古老和稀贵,只能站在钢铁护栏外面瞻仰,恩受观世音菩萨珍珠般光洁的圣泽。古老是美好的,也是易碎的,不可以触摸,也难以承受闪光灯的辐射。任何现代化的东西,都可能加快古老的速毁。那张在帕莫竹巴王朝时期(约1354~1375),由乃东王王后出资制作的唐卡,用了29026颗珍珠和无数宝石黄金,供奉在山南昌珠寺的佛堂内,门窗都用铁栅栏包围了起来,一直在安全的地方普度心灵。

杰玛央宗的眼泪

在山南,我的行程总是被诵经声翻开,有的源自寺庙,有的源自高原风雪与五色幡、风马旗、玛尼轮之间的喃喃低语。

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北岸西行,高耸的山顶堆满了夜晚的冰雪。河谷滩地,杨柳和梭梭在缓慢地生长,它们坚硬而稀疏的枝条上,还看不到来自春天的短信。在中国最蓝天空下的这条河流,正在遭遇旱情,河床裸露,幽蓝的水流有一些纤弱,好像大地皱紧眉头才挤出的几行眼泪,缓慢而无声地穿行在山谷里。这里只有冷热没有四季,寒冷很漫长,一切都很缓慢,动物成长缓慢,植物生长缓慢,人们行走缓慢,白云游动缓慢……没有一种缓慢比停止不前缓慢。大地上缓慢生长的一切物质,总是比现代化的脚步缓慢。

雅江的柔软和静谧,有点出乎我的想象,就像冰川雪原轻举的哈达,柔情地缠绕着高山峡谷,很难向“世界水能资源最富集的河流”靠拢。开车的向导说,他从来就没有见到过雅江的水位像今天这样枯瘦。

一路上,我们不时都可以看到在河滩碱地种植树木的人群。国家和当地政府,每年都要动用大量资金,用于雅江两岸的保土防沙,但生态环境似乎并没因此根本好转,沙化面积在继续加大,年水流量也在不断减少。我只知道城市的人们一致“生活在工地上”,没想到在寂静的雅江流域,藏族的兄弟姐妹们,也别无选择地加入了已经十分臃肿的建筑队伍。

这是2010年的3月中旬,中国西南地区出现了大面积干旱,干裂的伤口布满了大地,已有6000多万人处于水荒之中。关于这个数据,我点击一下鼠标就可以知道,还在不断增加。大地从来就很慷慨,任由人类主宰,砍伐、种植、放牧、筑城、挖矿、采油……想干什么就干着什么,主人般支配着大地。

我总是带着复杂的大脑旅行,一如繁忙的心思从未离开身体。

汽车翻过一座山垭,我恍如重新来到了塔克拉玛干,虽然事实不像联想那么严酷,拥塞在视线里的沙丘的确绵延不断,占据了雅江河岸很大一部分。流沙蒸汽样翻滚在道路上,和我两年前,在新疆轮台至民丰县的沙漠公路上遭遇的情形没有区别。汽车开始打滑,强烈的阳光依然亮晃晃地照着,我们停下车来,突然感到有些寒冷。青藏高原,被世人称为人间的最后一块净土,有绵延不尽的雪山冰川,阳光充足的森林草场,以及引起世界注意的白塔、经幡、喇嘛庙和古老的村庄。

云端之上的蔚蓝高原,怎能出产沙漠呢?我的疑问,总是如此地让我措手不及。如果继续杞人忧天,结果会很危险,旅行将索然无味,还可能闭关在毫无情趣的新闻视线里,读它的人有足够理由,怀疑我在编织耸人听闻的谎言,也会把我追寻信仰可能的精神之旅,推向尴尬的境地,完全违反了我对这片土地怀有的深切感念和真挚情感。

我希望,正在经历的触目惊心,只是心灵黯淡时,坐在窗口后面草拟的一场骗局。我必须让自己静默下来,留点空间给自己的耐心,并没有什么紧急的灾难,强迫我如此惶恐不安。

这是一条通往雅江上游的道路。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和经验,可以沿着它穿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在高原纯净的天空下游山玩水,直接走到源头杰玛央宗冰川。

对于信仰,这又是一条弯曲的朝圣之路。前方不远,就是藏传佛教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桑耶寺。我不是朝圣者,或者说我没有朝圣者的身份证。桑耶寺的经文尚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只向忠实它的心灵吟诵。

三天前,当我还在万米高空飞行的时候,连绵的山峰就已经用银白的积雪和坚硬的冰川,陌生了我的航程。有什么孤独,比雪山更孤独?它们站在世界顶端,神灵般俯视着江河大地。我在飞机上看到的青藏高原,已经用亘古的荒凉和傲慢把我注视它的眼神冻僵。我曾经相信,尘世的目光永远伤害不到它的独立和完整。正是这些雪山冰川,养育了亚洲最大的河流,长江、黄河、怒江、澜沧江……源源不断地滋育着文明。但水的真相,并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绵延不绝。青藏高原的雪山冰川正在退缩,地球上所有河流的流量均在逐年减少或者断流……

在雅鲁藏布江河岸,我一次次在脑中回放起美国电影《水世界》。我们真要在某个早晨醒来时,拧开水龙头,发现管道中流淌着化学制品和农药?只能用排泄的尿液,通过发达的机器设备过滤以后,再加上添加剂进行饮用。在激素饲料、人造鸡蛋、潲水油、阴沟油、人肉炸弹、原子弹和宇宙飞船互相扯皮不清,科学又空前发达,各种利益化学汹涌在生物链的今天,谁也不会同意《水世界》成为谶语。如果继续打胡乱说,我的前胸后背,不知会沾满多少浓稠的口水。

杰玛央宗,一个美丽的名字,意为排列成万字形的沙石滩,作为雅鲁藏布江的正源地,深藏在喜马拉雅山山脉冈底斯山腹地。杰玛央宗、阿色甲果、库比藏布,这三个雄伟的冰川,孕育了世界上海拔最高、落差最大的雅鲁藏布江,像母亲一样滋养着西藏。在杰玛央宗冰川附近,有一个很小的仲巴县,它在世界高处与水源近邻。这座高原上的小城,因为日渐严重的沙害,人畜饮水变得困难,县城因此数度搬迁。距今最近的一次搬迁发生在1995年,也是1960年建立县治以来的第四次搬迁,虽然位于雪山冰川附近,人们的饮用水居然要从远离县城扎吉两公里的柴河背水。那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路程!在海拔4700多米的地方徒步行走,已经十分艰难,何况负重前行。到了夏天,柴河水携带着大量泥沙,取回水以后,至少需要沉淀两天才能饮用。十年前还是雪水丰盈的扎吉,泉眼于今全部干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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