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总有一些变化,在不断离开我们的经验。仲巴县城不久以后,又将面临一次搬迁,距离润泽和水源越来越远。一位去过该地区的记者是这样叙述仲巴的:“雅鲁藏布江源头第一县仲巴,荒凉到出乎我们的意料。本来对水源区的环境恶化有所耳闻,但内心里还是一直梦想江区会是一片青葱草场。真到了,眼前是满目的秃山荒原,可谓触目惊心,心里不是滋味。一路上,道路时常被流沙覆盖。”
大地是慷慨的,但并不意味这种慷慨漫无边际。大自然从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抵抗和惩罚着恣意妄为的人类。玛雅文明和楼兰文明的神秘失踪,庞贝、尼雅、古格等等古城的销声匿迹,除了已知的战争、天候、环境、地理等原因,有没有人类未知的存在,或者更加神秘强大的宇宙力量,冷酷无情地惩罚着人类的自以为是。有什么力量可以超乎自然力量!
大自然的伤痛在大地深处,雪山冰川日渐枯寂的眼泪,已经难以清洗布满大地的伤口。当所有的需要,只剩下一滴水的梦想,说明雪山冰川已经不能继续施舍,或者说,它们失去了慷慨的身体。
杰玛央宗,在我前方的道路上,也是眼下距离我这一生最近的地方。我看不到她的面孔,也不想看清她美丽的容颜,遥远地秘藏在心底吧,让她的风姿在意想中久远一些,并冰雪般圣洁。我不要清晰辨识日月沧桑,那样会给我带去更深的黑夜。我的敬仰或悲悯,于她原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在各自的方向里忧伤,直到眼睑不再分泌盐粒。
嘎久,是扎囊县境内的小村庄,沙尘暴跑来的时候,我们恰好经过它的身边。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荒凉世界,村庄被沙丘围困其中,没有看到一个人,连惯常可以看到的狗和飞鸟,也没了踪迹。房顶上的经幡经过风沙污染,已经难辨本色。村边有几棵核桃树应该很古老了,皱眉凹眼地阵列在村边,枝叶有点像刚刚拧干的拖布条,灰不溜秋地耷拉在树干上。马路两边的金色沙丘连绵起伏,被铁丝网拦着,有一块棕色标牌立在路边。这种颜色专门用来标识旅游景点,世界通用。这里在什么时候成了沙尘的散步之地?我不知道,我们的向导也不知道。在雅江北岸出现这样一处美丽的沙漠景观,无疑就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奇迹。一辆旅行车停在沙丘边缘,有几个游人正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拍照。
我们是大地的主人,作为奴隶的山川河流唯有俯首听命。我所走过的许多地方,均存在着这样一种现实:过牧的草原挤满牛羊,逼仄的田园栽种作物。森林、耕地面积不断缩小,城镇体积又在不断膨胀。河流在一条条离开,公路也在一条条到来。人们紧跟工业革命和现代化建设的步伐,谁也不甘人后,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地图坐标……到了最后,坐在房间深处那些人,只能依赖有限的文字和画像,访问我们的祖先。哪里还有一缕炊烟,摇曳土地的恩情?何处存在一条溪流,可以洗心革面?
嘎久依然还在坚守。它能坚持多久?不得而知,就像不知道我的子孙后代,会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一样。
或许,我就是那个枯坐在房间深处的人,好像经历了很多水深火热的痛苦和磨难,苦大仇深地寻找着旧物古迹,用以平息日渐喧嚣的精神,没曾想到,关于精神的遗址,就像诅咒过的时间,深藏在大地的某个地方,费尽心力找到它的时候,很可能已经不能辨认,也难以缅怀。
著名的青朴修行地已经遥遥在望。纳瑞山腰林木葱茏,只是被轻浅的尘雾缠绕,貌似云絮一样迷糊了视线。天上的蓝天白云,没有我记忆中的高原那样通透和棉白。汽车碾压的黄沙像奔涌的浓烟,阴魂一样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不知从何处流窜而来的大风,突然出现在空旷的山原,携带着黄沙漫过我们的头顶。雅江沿岸顿时沙尘四起,让我们现场感受到了一次日落黄沙。
风沙在继续弥漫,我们前方的天空和河流,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飞扬的沙尘遮天蔽日,既把我变得目光短浅,又让我十分疲倦。我突然想到应该唠叨点什么,学会不久的古老咒语跑到嘴边,我轻轻念出了声:唵嘛呢叭咪吽。
雪地上的声音
距离泽当镇38公里的桑耶寺,在下午五点以后总是显得有一些冷清。朝圣礼佛的人们,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即便道路上堆满了古老的冰雪,以及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沙尘暴,人们总是不辞劳苦,在桑耶寺熙来攘去。你要寻找遗迹实体或事实真相,原本就不会像在互联网一样,随时可以拿取。你必须要经过艰难跋涉、付出耐心和毅力,有时,还需要为之不惜性命。世界上没有现成的东西,唾手可得。
我喜欢走弯路,不管旅行还是人生,总要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永远在路上颠沛。抵达桑耶寺前,因为见到雅鲁藏布江日渐枯瘦的水流,突然遇到的沙尘暴,中途多次逗留,把寻找信仰可能的精神之旅完全放在了一边,心思突然拐弯跑到了雅江源头杰玛央宗,以及我们正在往肠胃填塞的化学和农药,对日渐萎缩的冰川,可能引起的水源困境喋喋不休。朝圣者大不一样,他们的行程和路线相当精确直接,身体和心灵向着一个方向,布达拉宫就是布达拉宫,噶陀寺就是噶陀寺,不会像我一样心猿意马,中途转向。
桑耶寺虽不像布达拉宫那样热闹,作为藏传佛教的精神源头,依然是很多人向往的古老圣地。在人烟稀少、气候恶劣的青藏高原,并不缺少喇嘛庙,但人们总是以到过圣地为荣。穆斯林也是这样干的,一生中至少需要去麦加朝圣一次,自己不能去,也要找人代表,否则,算不上安拉的仆人,也得不到最后的救赎。我们经常都可以看到,在藏区静寂空旷的山原谷地,满脸沙尘的朝圣者,用三步一磕的长跪方式,缓慢地移动在通往布达拉宫,或其他古老圣迹的道路上,爬冰卧雪,风雨无阻。他们对圣人圣迹的珍视,很难被我们所理解。朝圣之路往往都很漫长,在没有公路和长途汽车的地方,人们只能依靠双脚,前进得非常缓慢而艰难,途中来回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