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玛央宗的眼泪(2)

  

昌珠寺

昌珠寺很热闹,信众和游人混在一起,在放着两个巨型经筒的大门转来转去。

昌珠寺的热闹,和我们在内地寺庙看到的热闹一样,但熙攘在经堂佛殿的人群,身体语言又有很大的不同,属于两个不同方向的热闹。藏民族全民信教,不是一种形式,他们把身体和心灵都献给了精神。这是一个没有姓氏,没有族谱的民族,不需要在复杂的血脉纹路里追宗寻源,不像我们那样,传宗接代、子孙万年的传统在血管里根深蒂固。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离开。现世所要做的,就是以全部的热情和信念,日夜转经,终身礼佛。寺院只是给了人们一个集中弘扬佛法和修持审觉的场所,以及修持可能的法门和方法。修持心性本质觉悟(佛),解除生老病死之苦,最终出离六界轮回,实现个体生命的永在之乐。

这是一种神圣而美好的宗教理想。

他们终身旅行的不是今生,而是灵魂流转的心灵长途。这和内地庙堂初一、十五的热闹自然不同,冷清了几十年的寺庙,从本世纪初开始,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人们纷纷拥向了庙堂,到了新年正月初一那天,中国大大小小的寺庙,总是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群,怀着各式各样的心事,烧着各式各样的香烛祈祷,管他是何方的神灵鬼怪,对着金身塑像顶礼就拜。他们中间,大多不是信众,跪在地上胡乱许愿和祈愿:福寿久长、子孙满堂、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关乎世俗生活的愿望。令人称奇的是,有一些寺庙极大地迎合了这种世俗需要,乃至开出正月初一烧第一炷香的天价,真是匪夷所思。我也急匆匆地加入了这个庞大的烧香队列,心甘情愿地将汗水打湿的钞票,塞进了世俗化寺庙经济的虎口。

有什么黑暗,比信仰光环下的敛财黑暗?而那些真正在信仰里的人们,对此是视而不见,还是另有心思?

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安拉,阿米乃。主啊……阿门。我在这里不断念叨你们的名字和符咒,原谅我信口开河亵渎神灵的居所。慈航普度,原本就是佛家根本,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何况我和我的城市毕竟开始走向寺庙,多了一种慈悲的可能。但这些和我在山南的精神之旅没有关系。

几个喇嘛坐在昌珠寺中门入口处的门槛上观望,光线有些黯淡,被脚步和时间磨光的石头地面泛着微光。他们都背对着我。我的镜头找不到座位。恰好有一群藏族老阿妈摇着经轮,从昌珠寺的大门进来,已经站在了通透的阳光下,我举着相机跨过了门槛。这次,我把自己的背,谜一样留给了喇嘛。

我跟在转经者身后,沿着寺庙外围环廊开始转经。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很安静。人们走得很慢,扳动着已经油光发亮的经轮木柄,铸有观世音菩萨六字大明咒的经轮开始旋转,三月的阳光排着队,也安静地加入了转诵队伍,不断有明亮的光斑在铜皮上闪耀。每天吟诵大明咒1008次,口念、心念、意念、转念(经轮转动一圈,等于念诵一次),或者书写在一切可以书写的物质上,石头、幡布、木头,风吹一次,它就帮着念一声,在不停地念诵中,明慧亮心,指引心灵的道路永在正确的方向。人们终生以寺庙为圆心,环绕它坚定不移地旅行,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句话的使用频次,可以超过观世音六字大明咒。很早以前,我就隐约觉得古老的咒语并非简单的言语符号,可能属于另一个时空,它是一个神秘的链接,直接指向神性的存在,蕴藏着宇宙的法力、智慧和慈悲。我们念叨它,是不是在和看不见的空间交流?六界轮回里,在人这一轮天眼被关闭了,所以我们的眼睛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自然也就看不到可怕的地狱。心性本真,通过戒、定、慧等等修持方法,我们的心灵可以打开,出离生死,这就是佛教信仰给我们开释的一条知觉通道。

曲波大叔站在昌珠寺门口巨型经筒下面,指着铜皮上的藏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发音:“唵、嘛、呢、叭、咪、吽。”我一向迟钝,虚有一个藏族的名字,对“唵”和“吽”的读音总是念不准。曲波大叔不厌其烦,就像教导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结果,我的发音让曲波大叔几乎笑出了声。曲波很开心,我很沮丧。假如六字大明咒真是某个时空的语言,应该精确地学会,以备不时之需。我不会说汉语以外的任何语言,但至少在碰到美国人或西藏人的时候,还可以用“哈罗”或“扎西德勒”招呼一声。如果我在某个瞬间,或在梦中碰到操说符咒语言的人,除了当哑巴,只能傻乎乎地用微笑支应了。

曲波大叔不吸烟,更不会喝酒,否则,我可以请他下馆子,用大碗喝青稞酒,然后再到酒店搓几圈麻将。曲波大叔不熟悉扑克、麻将或长牌这些物件。咖啡和刀叉,还没有在这里找到它的桌子,也看不见身穿藏袍的人坐在房子里,摆弄棋牌或电子玩具。城区里有KTV和发廊,只有像我这种身份的游人,才在那里暧昧地出入。在距离城镇更远的地方,人们只和土地、牛羊、喇嘛庙谈情说爱。我们持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没有现成的经验,指引我和曲波大叔走得更近。

我们坐在昌珠寺僧房的石阶上,随便聊着天。多数时间都是我在问着什么,他和蔼地回答什么,尽可能地满足我的问话。他对这个世界,没有我那么多想弄清的为什么。有一只黑毛小狗,在宽敞的天井里晃来晃去,不时抬起可爱的脑袋望着我们。正午的阳光既刺眼又滚烫,就像有什么动物的细爪在皮肤上抓挠,没隔多久就留下了紫红印迹。我喜欢这种通透,世界没有遮掩,甚至希望自己的脸膛,能像曲波大叔一样黑里透红,坚硬而粗糙,一下子就能找到高原的证据。从四川甘孜游学至此的阿比甲喇嘛帮我们照了一张合影。我承诺返回四川以后,一定记得按曲波大叔口述,由阿比甲代为书写的地址,把合影照片寄回山南。

这是一段开心愉快的经历,我的相机精确地记载了这段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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