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树(2)

  

大铁锅以前配有两个铁锨一样的大锅铲,做抓饭时一边站一人,用大锅铲翻里面的米和肉。大锅铲后来被人偷去卖废铁了,会计让铁匠吐迪再打一对,会计在地上给吐迪画了锅铲的样子。

“打大一点,像铁锨那样大。”会计说。

“我打不了那个东西。我只会打坎土曼。”吐迪说。

“我总不能用坎土曼做抓饭吧,那是劳动的东西,怎么能用来做饭。”

“铁锨也是劳动的东西。”吐迪说。

“我没让你打铁锨,让你打大锅铲。再说,以前那个锅铲不是你打的吗。”

“以前我是生产队的铁匠,村里安排我打啥,我就得打啥。现在我为自己干活,打不了的东西就不打。”吐迪说。

老会计以为他什么时候得罪铁匠吐迪了,所以不给他打。就在县城商店买了两把小圆头铁锨,工厂轧制的那种,便宜轻巧,回来精心安了木把,做专用的锅铲了。

杨树买买提不在时,家里人就用这口大铁锅做的抓饭,一只大肥羊,80公斤大米,100公斤胡萝卜,40公斤皮牙子,20公斤清油,锅还没装满,不过已经让全村人吃饱了。

 

眼  睛

砍树的声音把艾肯的儿子吓住了,每砍一斧头,都像一个老人叫唤一声。儿子不敢砍了。他听到爷爷病死前的哎哟声,那个从爷爷苍老空洞的肺腔里发出的声音,跟斧头落下时杨树的声音一模一样。爷爷哎哟吭哧了五天五夜,死掉了。

“我们不砍了吧,砍倒也没啥用处。让它长着去吧。”儿子说。

“我们钱都交了。”父亲艾肯说。

半村人围到大杨树旁,帮忙砍的人也多,那些年轻人、中年人,都想挽了袖子露两下。尤其用的是库半家的大板斧,好多人没机会摸它呢。砍树变成抡斧头表演,等到人们都过完砍树的瘾,剩下的就是父子两人的活了,你砍一阵,他砍一阵。

几个老头坐在墙根远远看,看见自己的孩子围过去,喊过来骂一顿,撵回去。老人说,老树不能动,树过了一百年,死活都成精了。和爷爷一起长大的树,父亲可以砍,孙子不能砍。杨树6年成椽子,20年当檩子,杨树就这两个用处。锯成板子做家具不行,不结实,会走形。过30年,过40年,杨树里面就空了,一棵爷爷栽的杨树,父亲没砍,孙子就不能再动了,父亲在儿子出生后,给他栽一些树,长到二十几岁结婚时,刚好做檩子,盖新房,娶媳妇。父亲栽的树儿子不会全用完,留下一两棵,长到孙子长大。一棵树要长到足够大,就一直长下去,长到老死。死了也一样长着。给鸟落脚、筑窝。砍倒只能当烧柴。或者扔到墙根,没人管朽掉。还不如像树一样站着,站着也不占地方。

 

树  耳

大杨树50岁时,树心朽了,那时杨树就不想活了。一棵树心死了是什么滋味,人哪能知道,树从最里面的年轮一圈一圈往外朽、坏死。朽掉的木渣被蚂蚁搬出来,冬天风刮进树心里,透心寒。玩耍的孩子钻进树心,让空心越来越大。树一开始心疼自己朽掉的树心,后来朽得没心了,不知道心疼了。树也不想死和活的事。树活不好也没办法死,树不会走,不像人,不想活了走到河边跳进去,树在一百年里见过多少跳河的人,树也记不清。跳河的多半是男人,女人不想活了也不敢跳河,河里水急,人下去就找不见。女人寻短见的方式是跳井。大杨树旁边的院子就有一口井,树走不过去,走过去也跳不进去,跳进去也淹不死。树也不能走到公路上让车碰死。车疯跑过来碰过树,开车的人死了,树没死,碰掉一块皮。树也没法喝农药把自己药死。这些年跳河跳井的人少了,上吊的人也少了,喝农药死的人多起来。好多喝农药死的人最后都后悔了,因为农药的味道像饮料一样好喝,喝下去才知道有多难受。树上也打过农药,药死的全是虫子。多半虫子是树喜欢的,离不开的,都药死了。树闭住眼睛,半死不活地又过了几十年,有些年长没长叶子,树都忘了。

早年树上有鸟窝,住着两只黑鸟。叫声失惊倒怪的,啊啊地叫,像很夸张的诗人。树在鸟的啊啊声里长个子、生叶子,后来树停止生长了,只是活着,高处的树梢死了,有的树枝死了,没死的树枝勉强长些叶子,不到秋天早早落光。鸟看树不行了,也早早搬家。鸟知道树一死,人就会砍倒树。

树上的蚂蚁比以前多了,蚂蚁排着队,爬到树梢,翻过去,又从另一边回来。蚂蚁在树干上练习队形。蚂蚁不需要找食吃,树就是蚂蚁的食物。蚂蚁把朽了的树心吃了,耐心等着树干朽掉。蚂蚁从朽死的树根钻到地下,又从朽空的树干钻到半空中。

鸟落在树上吃蚂蚁。蚂蚁不害怕,鸟站在蚂蚁的长队旁,拣肥大的蚂蚁吃,一口叼一个,有时一口两个三个。蚂蚁管都不管,队形不乱,一个被叼走,下一个马上补上,蚂蚁知道鸟吃不光自己,蚂蚁的队伍长着呢,从树根到树梢,又从树梢连到树根,川流不息。

大杨树有三条主根,朝南的一条先死了,朝北的一条跟着死了,剩下朝西的一条根。那时候树干的一多半已经枯死,剩余的勉强活了两年也死了。朝西的树根不知道外面的树干死了。树干也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像以前一样站着,它浑身都是开裂的耳朵,却没有一只眼睛。它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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