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树(1)

  

杨   树

刘亮程

砍  树

“嚓嚓”的砍树声劈进人的脑子里。斧头在砍地上的树,砍树声在劈砍人脑子里的一棵树。被砍的杨树有一百多岁了。一百岁,就是活老三代人的年月。老额什丁当村长的时候,这棵树中间就死掉了,只有树皮在活,死掉的树心一点点变空,里面能钻进去孩子。过了好些年,亚生当村长那时,杨树的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再过了些年,石油卡车开进村子,村边荒野上打出石油,杨树的另一半也死了。死了的杨树还长在那里,冬天和别的树一样,秃秃的。春天就区别开来。

为啥死树一直没砍掉?因为这棵树和买买提的名字连在一起。阿不旦村531口人,有73个买买提。怎么区别呢。只有给每个买买提起一个外号。大杨树底下的买买提就叫大杨树买买提。住在大渠边的买买提叫大渠买买提。家里有骡子的叫骡子买买提。没洋冈子的买买提叫光棍买买提,后来又娶了洋冈子就叫以前的光棍买买提。老早前有一个买买提去过一趟乌鲁木齐,回来老说乌鲁木齐的事,大家就把他叫乌鲁木齐买买提。

老杨树刚死时就有人要砍,村长亚生没同意。

“那不仅是一棵树,它和一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只要杨树买买提活着,这棵树就不能动。”

前年杨树买买提死了,活了77岁。

杨树买买提的儿子艾肯找到亚生村长,要砍了这棵树。

“你父亲才死,你就等不及,要把和他老人家名字连在一起的树砍掉。”

“我怕被别人砍了,树长在我们家门前,又和我爸爸名字连在一起,我们想要这棵树。”

“那你也要等两年,好让你父亲在那边住安稳了。砍树声会把他老人家吵醒的。”

今年杨树买买提的儿子又找村长。

村长说:“树是公家的,要作个价。”

“那你作价吧。”

“树干空了,但做驴槽是最好的,上面两个支干可以当椽子,就定两根椽子的价,40块钱吧。”

“有一个支干不直,一个长得不匀称,小头细细的,当不成椽子,顶多搭个驴圈棚。”

“这么大一棵树,砍倒5个驴车拉不走,卖柴火都卖80块钱,我看在你是大杨树买买提的儿子,就算了半价,你赶快把钱交了去砍吧,别人知道了,100块钱都有人要。”

杨树买买提的大儿子艾肯带着自己的儿子开始砍树。父子俩,一个50岁,一个25岁。两个人年龄加起来,是大杨树年龄的零头。站在杨树下,像树不经意长出的两个小木疙瘩。

砍树的声音把半村庄人招来了。

这是村里长得最老的一棵杨树,年龄不算最大,村里好多桑树、杏树,都比它年龄大得多,都活得好好的,每年结桑子结杏子。杨树啥都不结,每年长叶子落叶子,它的命到了。一棵死树看上去比所有树都老。它活着的时候,年龄没有别的树大,它一死,就是最大最老的,它都老死了,谁能比过它。

 

三个厉害东西

砍树的斧头是借库半家的钢板斧,那是村里最厉害的一把斧头,用卡车防震钢板打的,一拃半宽的刃,两拃长的斧背。遇到砍大树的活,树太粗下不了锯,都得请出这把斧头来。村里好多大树都是这把斧头放倒的。不白用,还斧头时,顺便带一截木头梢,算是礼节,就像借用了人家的驴,还回去时驴背上搭一捆青草。

除了斧头,还借来老乌普家的绳子,砍之前,艾肯把绳子一头拴在自己腰上,爬到树半腰,快到鸟窝的地方,把腰上的绳子解下,绑到树腰上。

阿不旦村有三件厉害东西,一下用了两件。三件厉害东西除了库半家的斧头、老乌普家的绳子,还有会计家的锅。

老乌普家的绳子有几十米长,胳膊粗。据乌普自己说,是从一辆卡车上掉下来的。怎么掉下来的呢?老乌普说,他们家房后的马路上有一块黑石头,一天卡车过去的时候颠了一下,一堆绳子掉下来。有人说公路上的黑石头是乌普自己放的,石头和路一个颜色,汽车不注意,乌普天天坐在后墙根,看路上过汽车。多少年来那块石头帮他从汽车上颠下好多好东西,绳子只是其中一个。老乌普把绳子割了一大半,拿到巴扎上卖了,剩下的三十米还是村里最长最结实的。驴车拉一般的东西时,根本用不上它,只有四轮拖拉机拉麦捆子,拉干草和包谷秆时,能用上。乌普家没有拖拉机,那些有拖拉机的人家都没有这么长的绳子,就借乌普家的。绳子还回来时,乌普把绳子重新盘一次,盘够30圈,打个结,挂到里屋房梁上。

会计家的大锅是大集体时给全村人做饭用的,包产到户分集体财产时,铁锅作了一只羊的价,会计少要了一只羊,把大铁锅搬回家。到现在,他的大铁锅不知把多少只羊挣了回来,村里谁家结婚、割礼、丧葬,都会用他的大铁锅做抓饭,用完还锅时,最少也会端一盘子抓饭,上面摆几块好肉。好几十公斤的铁锅,将来用坏了,卖废铁也是不小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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