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小人鱼呢?她从十五岁开始,向往人的双腿,即使鱼尾更具形式主义美感,她依然愿意迎接分开双腿的剧痛。她的目的,不是一双镶嵌珠宝的水晶鞋或冶艳夺目的红舞鞋。最重要的原因:鱼尾封闭,是拒绝侵入的,就像鱼的生殖几乎不借助肉体交汇,只有分岔的双腿使真正而深入的性交成为可能。安徒生以隐喻方式来表现:人鱼的十五岁,那是她们的成年礼。只有到了成年礼这天,她们才有权利浮出水面,从沉睡的、蒙昧的、对肉体不自知的深处,睁开观察变化的眼睛,结实的陆地一样不晃动的真相正在呈现。在此之前,她们仅仅作为儿童被宠爱。
是的,由于失去语言表达能力,人鱼与王子复杂的灵魂交流变得不可企及,通往爱情的方式只剩下肉体一途。小人鱼曾被烈药烧灼的肢体,将被婚礼上教堂响起的钟声彻底击碎——她死于王子对恩情的背叛。王子只有爱她,才不负恩情,才不在道德上获罪,而他报恩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像享受新娘一样享受人鱼柔软的身体。为了投向王子的怀抱,人鱼曾饱受割舌裂尾之痛,以受虐般的狂热对待爱情。但她失败了,王子选择了另一个灵巧的可以言说的肉体——她最终不过是一个失宠的舞姬。
是的,失去动人歌喉之后,除了静默中的美貌,小人鱼还剩下唯一的技能:舞蹈。舞蹈者所付出的日常性肉体折磨远远超过其他艺术门类。观看舞蹈训练,就是观看一种放缓节奏的刑罚。舞者在疼痛之上追求更深重一层的疼痛,他们每天为自己制造一个新的疼痛峰值,然后持续停留在极限的刀尖上,艰难适应。这种日复一日的必要的残酷训练,使舞者在表演时,优雅,自如……仿佛有万能而无痛的腰肢和手臂,看起来,似乎能把舞者折叠,折叠,直到灵魂似的薄软、轻盈,让它自在飞升。失去言述能力的人鱼,只剩下肢体语言:她婀娜起舞。舞蹈本身,是一门哑语的艺术。
我喜欢小人鱼,是因为和她一致地习惯于哑巴爱情。我愿意原谅自己静态之中的微量残疾。设想表白爱情,会让我觉得是在说着蹩脚外语,我从来结巴、羞耻,永远没有在行动中逐渐树立起来的自信。渐渐,我把自己放逐到他不可触及的边缘,因为我预感,爱意味着惩罚,关系的不平衡,以及动荡中的幻灭感。我甚至没有小人鱼的勇气,她在被忽视和歧视中无言坚持,默认这是爱情古典优雅的方式。作为一个爱的天才,她隐秘绽放……那寂静中难以消化的激情。
记得那个阅读人鱼童话的暴雨之夜,我从泪水中看到闪电,天堂的玻璃树枝都被震碎了——我猜不出,哪个天使会出现在明晚的星空,在那些刀刃上行走。我知道古老的大海汹涌着,明天早晨锥螺密布的海滩,也会像一条铺满钉子的路。
无论面对脚底的刀刃,还是王子的离弃,疼痛中的小人鱼永不开口。只有人才会抱怨和呻吟,他们祈祷,他们哀告,以求神能解除身上的苦痛。而神,对自己的疼痛失去了申诉能力——因为神已是最高境界的解决方式。喜悦,疼痛,告别,死亡,以及爱……在神那里,都是无声的。
人与神的爱存在差别。人对神的爱是专注的,紧张的,乞求状态的,唯恐失去神的恩宠;而神对人的爱,是散漫的,从容的,可收可放的,好恶随时都在掌握之中,不会失控。尽管如此,人的爱并不卑贱——他的爱更像爱。人习惯于爱,倾向于唯一的对象;神习惯于被爱,他的感情普施众生。小人鱼是神,但她颠倒了秩序:以人爱神的方式,去爱一个尘世的人。当王子吩咐: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并允诺她睡在他门外的丝绒垫上——小人鱼,一个海神的公主,历尽苦难,得到了她的奴仆身份。
当王子选择了邻国公主,等于从性魅力上判断:一个完美的人优越于残疾的神。通过他的挑选,人践踏了至高的神。神无法承受这种羞辱。即使最高的神也不能做到无限牺牲,也要有所保留——比如上帝捍卫伊甸园里的智慧果和长生树。对小人鱼来说,死,或许是她最后捍卫的个人尊严。她不能从一个熟睡的新娘那里偷回一点爱情的垃圾。
或许,小人鱼无法在命和爱之间权衡。爱仅仅是爱,仅仅因为不能不爱,它什么高尚的理由也不是,爱是无能为力。真正的天使真正的神,永远会受到爱的羁绊,然后她被放逐,到再汹涌的情感也不能触及的深渊。她独自,没入不为所知、不能被分享的聋哑般的静寂之中。魔鬼能作恶并享乐,只有天使,才受难。
……她正死去,在死者那越来越透明的嘴唇,渐弱的祝福也散去。
(《绿洲》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