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得知红舞鞋,是从1948年拍摄的那部名为《红菱艳》的老电影。当团长莱蒙托夫问为什么要跳芭蕾时,女主角佩姬回答:“就像你为什么活着。”她把爱和激情注入了红舞鞋,但还不是全部,因为她后来与作曲家坠入情网。莱蒙托夫认为:“没有一位伟大的舞蹈演员可以去享受常人的爱情。”冲突中佩姬选择离开舞蹈团去结婚。红色的魔鞋并未终止它的诱引,佩姬向往重返舞台,但这意味着必须在事业和爱情割舍一方。当佩姬追赶远走的爱人,火车呼啸而来,她几乎必然地死去了。“帮我脱下红舞鞋”,这是她的遗言,此时,交响乐回荡在剧场高大的穹顶之下,没有女主角参与的舞剧正在上演。电影中的团长莱蒙托夫,令人想到芭蕾史上最特殊的杰出人物,使濒于衰亡的芭蕾艺术起死回生的奇迹创造者:俄罗斯舞蹈活动家佳吉列夫。而嗜舞的佩姬,也像那个天才的舞蹈家尼金斯基,他曾因闪电婚礼而被佳吉列夫从剧团除名。享有芭蕾史上“最伟大的男演员”之誉的尼金斯基,一次腾空,能完成前后交叉多达12次的双腿击打。这位舞神的个人命运,正好印合红舞鞋和荆棘鸟所暗示的悲怆:精神分裂症使三十岁的尼金斯基开始被监禁于疗养院,永别舞台。
艺术家需要红舞鞋的自欺幻觉,来安慰自己的牺牲——它是一个圣化的象征物。然而安徒生所创造的原版《红舞鞋》故事,功用并非如此。它讲述一个成为孤儿的女孩,在母亲葬礼上把自己的双脚漆成红色,并由此感到快慰;当她被收留后得到了一双真正的红鞋,她不顾常礼地穿着它出席教堂的坚信仪式。死神和上帝都不能约束她,她成为一个胆大妄为的僭越者。是双重冒犯,使女孩受到严厉处罚,展示虚荣者和渎神者的下场。不知疲倦的红舞鞋,带领她致命地旋转——她被蛮横地拖着,去敲每个傲慢虚荣的孩子的门。
童话里经常提到坏皇后脱不下烙红的鞋,事实上,如同最早的红舞鞋,鞋是一种著名的刑具,比如二战中的法西斯刑靴等等。《巴黎圣母院》中的爱斯梅拉达,一想到要对她跳舞的脚用刑,一想到脚要被夹断,她就招认了所有强加于身的冤屈。以鞋子为刑具有着显著的象征意义:因为惩罚了一双脚,就是惩罚了未来所有的路。
哑言之爱
一个著名谚语说:当真理穿鞋的时候,谎言已跑出很远。依我看,真理输就输在太需要形式感,不够赤裸。不穿鞋的真理是不是拥有更快的速度,更锋利的杀伤力,更无往不至的胜利呢?
海的女儿不需要穿鞋。当她全身赤裸着醒来,只能用乌黑的长发裹住自己……她始终是光脚的,正像鱼尾不能够塞进任何一双鞋里,裸足是对她身世的纪念——任何习惯,都是往日往事的残留物。她一定是光脚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是赤足。唯此,冰雪和刀尖才能使她们的疼更加显著,更加尖锐化。
鱼尾和人腿的一个区别,就是不用穿鞋。当小人鱼步履妙曼地进入王子的宫殿,她有一双处女的脚,从未穿过一双哪怕是更能烘托它们洁净无辜的鞋子。她祼足,意味着对宫廷规则的拒绝,也暗藏着返回人鱼状态的可能伏笔。所以我们在后面的情节中读到,浮升海面的众姐姐,把美丽的头发送给巫女,以赢得挽救的机会,让她变回人鱼。可是,小人鱼最终没有这么做——退潮后,海,这只巨兽低哮着走远,驮走她伤心的姐妹们。
我认为,海的世界太非凡,几乎有着想象也难以企及的完美。仅仅是水族馆里的缩影已经让我迷惑了:乌贼拖着教皇的尾裾;海马石质的身体,仿若简约的罗马柱样式;热带鱼非洲族裔般撅起的外唇……水下摄影,使人类得以目睹不可比喻的斑斓,生物的形式华丽到了非理智的程度,并且,它们的移动如游如飞,仪态异常优美。是海底世界让我确认,朴素并非自然的唯一形式,华丽也是,并且是自然更具诱惑的一种。更多时候,我认为大海具有非人间的魔力。
小人鱼为什么会放弃一个艳异天堂,来到矛盾重重的人间?月亮……如同深蓝的海面,鲸浮升它的脊背。整个世界,被埋在海底般的秘密黑暗之中,让人难以猜测。
成年以后重读,发现童话不仅是孩子的阅读专利。故事中有那么多的爱、恨、愤怒、撕裂感,有那么多的死和阴谋,有那么多的复杂暗示。童话中理所当然要避除儿童不宜的内容,性就是以隐喻手法表现的。睡美人的原版故事,并非讲述一个女孩做了植物人以后呈现的医学奇迹——她被强奸了,然后以沉睡来躲避内心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