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汉子咆哮道,“原来你跟这么个老东西姘居!”
言罢左右徘徊一下,还是把目标锁定在了女人身上,再一次扑将过去厮打。
女人嗷嗷叫着,披头散发地向外冲,房子里乒乒乓乓乱作一团。安静的先生不断向后退着,以免自己遭到冲撞。终于,女人挣脱了,一溜烟跑出了房子。汉子紧随其后,也追了出去。安静的先生犹如遭遇了一场飓风,心脏狂跳着一阵绞痛。他知道,此刻能安抚自己那颗心的,唯有药物了。他努力让自己在床上坐下来,动作缓慢地平躺下去,然后抖索着摸出了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
有那么一刻,安静的先生想,自己不会把这条命扔在这栋无人问津的房子里吧?他直挺挺地躺着,很想给异国的儿子打一个电话。房门洞开着,冬天的风回旋着刮进来,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吹得簌簌作响。他恍然发觉,其实这栋南方的房子,并不比他北方的家里温暖。那么,是什么让他如此漂泊?安静的先生闭起了眼睛,少有地怜惜起自己。然而事情并不算完,就在他正要沉沉睡去的时候,却再度被人吵醒了。一名年轻的警察,带着两名不穿警服的中年人,站在他的床前。
他们说了些什么,安静的先生根本没有听进去。当他们要求安静的先生跟他们走时,安静的先生咳了一声,指责道:
“你们进来应当敲门!”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年轻的警察皱着眉说:
“我们敲了,你没听到。而且,你的房门是开着的。”
他似乎有些权威,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应声给他帮腔。
安静的先生其实并不需要一个解释。他始终是恍惚着的。直到被一辆警车带进了派出所,他才约略知道了一些因果。那种多年来养成的通观全局的能力,让安静的先生在身心俱疲的时刻,依然抓得住问题的要害。总之,他被人告了,那位保姆的丈夫,说他拐带妇女。
现在,安静的先生面临着复杂的局面。他首先被检查了身份。身份证他倒是随身带着,但身份证后面他那个真实的身份,却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其次,他需要说明,无亲无故,他这把年纪,为什么要跑到异乡来独居。在这一点上,他还有违法的嫌疑,喏,没有来派出所登记暂住证。盘问者的重点更在于:他是如何拐带妇女姘居的。
安静的先生再一次表现出了一个久经风浪者的风度。对于这些荒唐的问题,他气敛神肃,保持着庄重的沉默。他的身份证已经被拿去在网上比对了。他知道,一切行将结束。那个巨大的存在,将要把他迎接回去,让他连坐在派出所里的自由都宣告完结。是的,那位造访者与江面融为一体的画面完结了,将永远凝固在岁月里,所有尘世的故事,还未及展开,便告终了。此刻,令安静的先生迷茫的是:他该如何让他们明白,一只越冬的候鸟,是不需要办理暂住证的呢?
问不出什么名堂,年轻的警察将安静的先生一个人丢在了办公室里。窗户上焊着铁条。窗外雾蒙蒙的,望出去,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古典的楼阁。那应当是“琵琶亭”吧?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安静的先生不由得默背起香山居士的名诗来。但背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时,他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下句了。这个遗忘突然令他痛苦万分。时隔多年,他在这间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憬然忆起,自己原来是一个学中文的啊!当年,他踌躇满志地离开了教职,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一天,那些古典的诗句将如此令他眷恋。安静,请你安静!安静的先生轻声慰藉着自己的心。当遥远的诗句重新在心里萦绕而出的一刻,他感到那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将他托举了起来。他觉得,像一只候鸟般的,自己终于长出了自由的羽翼。
(《文学界·专辑版》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