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先生(3)

  

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看房子。房子当然有优有劣,一直奔波到了正午。陪同的公司职员买了盒饭给安静的先生吃。盒饭没什么,安静的先生访贫问苦时,和群众吃过更糟糕的饭食。是吃的方式为难了安静的先生。这家街边的简陋排挡,坐落在他们刚刚看过的一栋房子的楼下,说是违章建筑也不为过。而且人满为患。于是,他们只能捧着塑料饭盒蹲在路边吃。一时间,安静的先生不得不再一次说服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他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吃完盒饭,就决定重新回到楼上去,租下刚刚看过的房子。

房子不好。三十年前的两居室。唯一符合要求的是:推开北面的窗户,长江便尽收眼底。入冬的长江已经进入了枯水期,江滩裸露着,江面上漂浮着静止的船舶。一瞬间,安静的先生消极到了顶点。进入这座城市,他就不断妥协着,随波逐流地被现实拖拽着走。他不愿意自己的心被激起不满和抱怨,一再告诫自己随遇而安好了。但一再妥协之后,当这幅冬天的江景横陈在窗外时,他还是深深地失望了。

安静的先生有些沮丧。草草签了租住合同,付了全部的租金,他就打发对方走了。一个人枯坐在这栋目前归自己支配的旧房子里,安静的先生恍若禅定。后来他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安静的先生虚汗淋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老式的木板床上,怔忪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所在。已经是傍晚了,房间里幽暗阒寂,仿佛有氤氲的气流萦动,那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安静的先生依次在幽暗中看到了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的轮廓。他突然觉得,时光倒流,这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安静的先生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壮年。那时候,他在一所大学教书,住在一栋与此情此景近乎一致的两居室里。木板床,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那种上个世纪的况味,陡然重现。

回到从前——安静的先生在这个冬季,找到了安抚自己内心的理由。他开始在一栋看得见长江的房子里,重温过去的岁月。他租住的这户人家,据说主人举家去了国外,把房子全权委托给了中介公司。从房子的陈设来看,应该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好在铺盖是收在柜子里的,除了一股经久不散的樟脑味,倒也勉强可用,只是被子的棉胎很重,压在身上,让人的梦境都沉甸甸的。安静的先生不紧不慢地搞了一周的卫生,晒被褥,除灰尘。随着房子一天胜似一天地清洁起来,他渐渐找到了一些主人的感觉。家务活他有几十年没有做过了,一旦上手,发现自己居然还很在行,这让他甚感喜悦。那时候,他在大学教书,常常和妻子吵得天翻地覆,吵过之后,所有家务就甩在了他的头上。后来,随着他的升迁,吵架和做家务的日子,就都一去不复返了。妻子三年前离世了,死前他还没有学会让自己安静,等他赶到妻子的病榻前时,妻子已经咽了气。咽了气的妻子,眼睛却依然睁着,仿佛下了决心,要和他最后吵一架,把多年来被冷遇了的愤懑一次性地倾泻出来。安静的先生在这个异乡的冬天,一边做家务,一边追忆着自己的亡妻。他当然会安静地总结自己的人生,那些得失与成败,都被他安静地重新界定着。

这些日子安静的先生都是在楼下那家小排档就餐的。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就餐,人多的时候,很自然地蹲在马路边。后来房子的厨房也被他收拾停当了,他决定自己做饭,彻底地过过日子。他去超市为自己采购了必备的油盐酱醋和大米蔬菜,费了番力气才拖到家。一切就绪后,他却吃惊地发现,这个家使用的仍是蜂窝煤炉子,厨房最上面的那扇窗户,还开着以备穿烟囱的圆洞。可是如今,哪里还有蜂窝煤呢?这个打击一下子挫伤了安静的先生,他颓然地靠在厨房的墙壁上,望着那个圆洞,感到了一股无法说明的悲伤。有一瞬间,他几乎决定立刻返回北方,回到自己衣食无忧的日子里去。在那里,尽管已经离职,但无时无刻总有几个人会围在他身边的。秘书,保姆,司机,最不济,大院里的警卫员还是随叫随到的。但也只是一转念,安静的先生很快就平复了自己仓皇的心。请一个保姆吧?他和自己商量道。

在一家劳务市场,安静的先生替自己找到了一位保姆。之前每一个被雇佣者都严格地盘问着安静的先生。老伯你一个人住吗?家里人呢?您身体有什么毛病?妇女们对于一个孤身的老头都很警惕,让安静的先生觉得自己反而像一个待价而沽的。只有这一位很沉默,连酬劳都没有自己的主见,于是就被安静的先生带了回来。她是位中年妇女,不像是乡下人,瘦得惊人,走在安静的先生身边,像一根嶙峋的拐棍。好在做起事来一点也不含糊。当天,她就置办齐了一套新的炊具,一个人将新买的煤气瓶很有气概地扛上了楼。晚上,安静的先生吃到了此行的第一顿家里饭。两个彼此陌生的人对坐在餐桌旁,就着一盏几乎吊在了鼻尖的五十瓦的灯泡。

日子就此按部就班了。安静的先生,这只越冬的候鸟,可以安心地蜗居在南方等待春天了。也的确是蜗居。对于这方胜迹如林的土地,安静的先生并无踏访的兴致。他不是来旅游的,就像上一次住在古镇同里,老先生的孙女就是当地的导游,他都没有因此遍游一番。安静的先生将自己置身异乡,不过是为了回到日常的安静,给自己以往亏欠了的岁月做些人间的补偿。在这个冬天,安静的先生沉浸在对于《白氏长庆集》的阅读里。

一个夜晚,有人敲响了房门。安静的先生已经睡下,听到保姆在外面压低了声音和人说话。他没有在意,以为是收水电费的物业人员。但是旋即保姆叩起他的门来。造访者是一位老年女士,一头银发像漂亮的丝缎。此人于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从内室里出来的安静的先生,禁不住呜咽了一声,扶墙跌坐在客厅的一张椅子里。安静的先生莫名地打量着对方,直到对方站起来,颤抖着向他靠近时,才威严地咳了一声。这个奇怪的造访者显然很激动,以至于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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