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酿酒师(3)

  

此时此刻,无名氏看着仍然不讲究衣着的会长,忍不住跟他提起大学时代的那次喝汤,问他是不是还记得那个“高原红”。会长说当然记得:饿喝不惯,饿实在是喝不惯!都弄成校园流行语了,好比如今春晚过后就会有个把句子成为年度流行语似的。不过那时候我那西餐纯粹瞎胡闹,也就是欺负你们都没喝过真正的奶油蘑菇浓汤罢了。各位,酒醒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入座了?会长仍然像当年那样张张罗罗的,就像是这间公寓的主人——本来,他也可以说是这次聚会的发起者。眼下他和酿酒师有一种合作,他们游说一些赶着红酒时髦的有钱人在库尔勒投资葡萄庄园。

 

终于说到了酒。先品酿酒师带来的自酿酒。酿酒师太太客气地谢过那两位白面侍者,从其中一位手里接过醒酒器,亲自为大家斟酒;白面侍者立即退至不惹眼处,职业性地垂手侍立。

无名氏持住杯颈,观察酒体深闻酒香,他静下心,尝了第一口。就算他的酒龄如此之浅,和在座各位相比他应该是个怯场者,就算他真的怯场,他还是品出了这款酒色暗红、果香味丰富的自酿酒的高雅气质。它讨喜,柔顺却并不通俗,味道十分集中。他观察左手边的小司,小司的表情是沉吟中的肯定。无名氏有几分惊喜地对酿酒师说,不知道这酒是在哪里酿出来的,北京附近?听说密云有块地最适合。这酒有名字吗?也许是出自库尔勒?你们不是一直在说库尔勒嘛。他说着轻轻一抬手,两位侍者之一迅疾将倒空的酒瓶递上,却原来这是一只没有酒标的“裸瓶”。无名氏拿过酒瓶看看瓶身又抠抠深凹的瓶底,继续他的提问:这么好的酒怎么没有名字呢?

酿酒师矜持地说,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名字的酒才有可能是酒中珍品。那些名声震天的你能喝吗?比如“拉菲”。你喝你就是土老财。当然,我不否认这都是让国人给闹的,你比方“卡迪亚”表不错吧,可现在成了二奶表的代名词。

会长说得了你也别太卖关子,快把你这酒名告诉无总。

无名氏说还是有个名字啊。

酿酒师说我这是被逼无奈,这酒名叫“学院风”。

学院风。无名氏说。

学院风。会长说。

学院风啊。无名氏几乎抒起情来。他觉得这名字很有趣,他由风还想到风土。他更心仪风土这个词。他觉得人的根系如同葡萄的根系一样,都是和风土相连的,有风而无土那不就成风筝了吗?风土,还不如叫学院风土呢。但是学院和风土又有何相干?

会长适时把酿酒师再做介绍,他说酿酒师原是农学院果木栽培的教授,擅长化验,一种酒他能给你化验出好几十种酵母。

可酒是酿出来的,不是化验出来的啊。一直闷着头吃冷盘的小司突然说。

酿酒师显然没把这个胖乎乎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他对无名氏说,世界上最著名的葡萄庄园我都去过,上星期还陪一个国企的副总去智利买了酒庄。中国,不客气说,目前最理想的葡萄种植地就是库尔勒。你可能不相信吧,我爱那地方,三年之内我飞了一百多趟。

一百多趟,这的确是个有规模的飞行数字,可是酿酒师用什么时间酿酒呢?

无名氏还是对酿酒感兴趣。他希望酿酒师对他做些酒的启蒙,比如眼下这款“学院风”的特点,是什么葡萄酿出来的,他该怎样欣赏它。这时酿酒师身上的手机响了,他起身离席接电话,一迭声地叫着“董事长”。电话那边好像答应了什么事,请他提供账号。当他回到饭桌时,面带兴奋地搓着双手。他不提葡萄,只讲库尔勒的旅游资源,博斯腾湖、巴音布鲁克草原、罗布泊、楼兰古城探险什么的。酿酒师太太也不失时机地做些补充。她说那地方就是仙境,什么烦恼一到那儿都会化掉,包括疾病。她说她和当地的女孩子们跳舞都跳好了颈椎病。她说着,像维吾尔族姑娘那样灵活地动起了脖子,动脖子是维吾尔舞蹈的一个基础动作。以她看上去的年龄,她的这个动作并不讨嫌,也可以说还有几分质朴的天真。本来无名氏已经开始有点厌烦酿酒师的做派,但是酿酒师太太的掺和削弱了这种厌烦。无名氏不禁想到一种名为小维铎的葡萄品种,独立不成气候,可它的单宁味和辛辣味都足,既清新又复杂,对于掺和有着画龙点睛之妙。无名氏了解到,波尔多列级酒庄的很多酒都需要小维铎的掺和。他于是坚持问酿酒师“学院风”是用什么葡萄酿成。

葡萄?是的,葡萄。酿酒师喃喃着,仿佛主人在向他提起一件早年模糊的旧事。

会长救场似的对无名氏说,“学院风”就出自库尔勒的葡萄啊。那儿,有人已经许给酿酒师两百亩地,种什么葡萄都绰绰有余。

无名氏说你的意思是那儿有了地还没有葡萄?

会长说有,有,新疆哪儿找不着葡萄啊。

无名氏说我可听说酿好酒需要有年头的葡萄。鲜食葡萄和酿酒葡萄也不是一回事。法国那些名庄的葡萄藤至少是二三十年以上的。

酿酒师自负地拖着长声说,用——不——着。您还会说那些名庄的酒不都得酿个一两年吗。我告诉您,根本用不着。这款“学院风”我就用了一个星期,我有化学方法,快得很。您也尝了,不输给他们吧。

无名氏又喝了一口“学院风”,他不改初衷:这的确是一款相当不错的酒——特别是,假如它真出自酿酒师在库尔勒的化学酿造。

酿酒师趁着无名氏的兴致鼓动似的说,他和几个朋友打算把那两百亩地分割成小块建若干幢别墅,无名氏——无总有兴趣可以参与,钱不用多投,五百万就行。五百万,在北京能干什么呀?在库尔勒,您就可以有自己的葡萄庄园。您想亲自酿酒,您想摘葡萄,您想旅游,直飞库尔勒了。平时我们给您看着房,游客来也租给他们住,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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