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是会长打来的。他向无名氏道着对不起说,酿酒师早晨还在库尔勒,飞机晚点了,现在刚出机场,可能晚到半个小时。无名氏对会长的话将信将疑,会长是他大学的学兄,他对会长的脾气秉性略知一二。所以他更愿意相信那句话:名角出场总会迟些。不过无名氏有这个等待的耐心,以他对红酒有限的了解,他觉得喜欢品酒和喜欢酿酒的人首先得是些有耐心的人。
他和小司一人占据了一张可以按摩的功能沙发坐下,他把这感受讲给小司,顺带夸奖了小司那两个橡木桶,说是放进酒窖后依然散发着幽幽的酒香和木香。
小司说无总,我那些学生要是都像您这样就好了。他抱怨他的学生们根本不爱品酒酿酒,舌头不行啊,接受力太窄,就知道冰酒好喝,甜。他说原以为一线大城市的学生会好些,可职业学院的生源都是延庆、怀柔那一带的,从小饮食就单调,酿酒基本没戏。我跟他们说我在法国学酿酒时要先在葡萄园干活儿,搬橡木桶,一手夹一个,有时候一天搬七八百个,赶上几十年的葡萄藤死了,根子很深,深到几米以下,你也得去出力气挖葡萄藤。那些根子太深的老藤得用绞车起出来,累得我一晚上一晚上地懒得说话。再看看那些酿酒师的手,因为常年接触酸,都是又干又裂。我给家里写信说闹了半天学酿酒得先当农民啊。无总您说到耐心,我的这些学生谁有那份耐心,听听都烦死了。所以他们的出路也就是侍酒员吧。
无名氏说侍酒员也需要多种历练,怎么向客人介绍和推销酒,不也是学问嘛。
小司说对对对,一般的侍酒员至少要高级经验和市井经验兼而有之,好的侍酒师是很受人尊敬的。
无名氏听小司说了一阵子侍酒师的培养,玩味着“高级经验”和“市井经验”,门铃又响了:这次是会长和酿酒师,二人身后还有一位女士,会长介绍说她是酿酒师的太太。
酿酒师是个五十多岁的黑脸男人,厚嘴唇有点松弛地下撇,显出对俗世的不满意。无名氏一边热情地上前握手,一边猜测酿酒师的肤色定是沐浴了库尔勒慷慨的阳光.但当他触到酿酒师的手时,那手的绵软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刚刚听小司讲起,酿酒师的手大都干而粗糙。
酿酒师的太太看上去比丈夫年轻不少,无名氏注意到她的酒晕妆——腮红和眼影像是蘸着红酒蹭出来的,不愧是酿酒师的夫人。酿酒师调侃地对无名氏说,您一定是吃惊我太太比我年轻得多吧?可我不是二婚,我们是同岁,元配——老实说,她的生日比我还大一个月呢。
会长接着说,是啊是啊,这就是红酒的魔力。大地、阳光、空气、果实的迸裂、汁液……人无限地亲近这些怎么会不年轻呢!会长退休前是一家食品杂志的副主编,退休后做了一个什么会的会长。无名氏从来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会,总之是和吃喝有关的会吧。只见会长环顾四周又问无名氏说:弟妹呢?不参加今天的聚会?
无名氏说她不参加。这个地方,怎么说呢,家人并不常来,这是我工作和发呆之处。我在这儿谈项目,聊天……还有接客。
无名氏把“接客”说得干脆而率真,他那时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憨厚的,惹得众人一阵大笑,情绪不振的小司也笑起来——无名氏顺便把小司介绍给大家,他不提小司在波尔多葡萄园干活儿的事,只说这也是一个喜欢红酒的年轻人。小司客气地向各位点过头,就在无名氏的吩咐下去醒红酒,开香槟——一款名为“库克”的香槟;其时,楼下总统府的两位犹如双胞胎似的白面男性侍者已经进得门来布置餐台摆放餐具,影子一样地轻灵并且无声。
开餐之前,无名氏请客人品尝香槟。他希望客人对这款“库克”说点什么,毕竟,今天的聚会是因酒而起。可是除了酿酒师太太举着细长的杯子将酒体衬着一张雪白的餐巾纸夸了这“库克”颜色白中透着浅绿,美丽无比,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
酿酒师捏着香槟杯的杯颈毫不客气地在这套公寓里逡巡。他先是奔到落地窗前观赏了一下脚下的大街和远处的楼,接着猛回身向无名氏感叹道,现在我知道您为什么选择二十一层了。二十一世纪呀!您真正是站在二十一世纪的成功人士,这不,连总统府都在您脚下踩着呢。而我们这些人——噢,我不敢包括会长,我们的肉身跨过来了,灵魂在哪儿只有天知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房子的使用面积应该在三百平方米。他边说边把开着门的房间都看了一遍,仿佛是被中介公司带着看房的买主。遇见有意思的东西他也会随时发表评论,他拎起一件搭在沙发上的羊绒外套说,“康纳利”!我就猜到无总您会穿“康纳利”。奥巴马喜欢的牌子啊:可惜大多数人不识货。去年我一个老同学在库尔勒开发葡萄庄园的,送我一件康纳利衬衫,您猜会长看见怎么说?他说这是哪个厂发给你的工作服啊。
会长呵呵笑着不搭腔,无名氏想起会长在大学时的风范——破衣啰唆的。他们的大学时代正是中国的思想解放时代,人们的食欲好像也随着思想的解放而解放开来。那时西餐在中国尚未普及,会长就已热衷于尝试西餐,常在周末把几个要好的同学召至宿舍对西餐展开切磋,同学中就包括低他两个年级的无名氏。无名氏生就一张喜盈盈的娃娃脸和一副善于自嘲的姿态:比如说到出身,他坦陈自己不过是江南小镇一小吏之子,并不忘解释:吏,旧时没有品级的小公务员而已。他没有更多可炫耀的资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为前程付出更多的努力。因为他的温和与自嘲,高班同学和低年级同学都乐意和他交往。有一天会长做了一道奶油蘑菇浓汤请大家品尝。他所谓的奶油浓汤就是奶粉加淀粉加大量味精再撒片罐头蘑菇。无名氏也在被邀请之列,他怀着虔诚的心情喝下第一口,强忍着恶心才没有呕吐出来。环顾四周,几位同学都在沉默不语地喝汤,不交换眼色,也无人开口赞扬。会长嚷嚷着逼大家表态,一个绰号“高原红”的西北男生突然把勺子往搪瓷茶缸里一放,愁苦而勇敢地说,饿(我)喝不惯,饿实在是喝不惯!“高原红”的宣言解放了众人,无名氏记得宿舍里先是爆发出一阵大笑,接着大家全都放下了饭盆。